虫子

我干啦,你随意。

【兵临城下】

(一)

     华晨宇看着远处已经隐约可以看到个轮廓的城墙,懒洋洋的举起手摆了摆。

     副官立刻挥鞭赶上他,只落后他半个马身时才拉了拉缰绳停下,飞快的抬眼看了一下马背上年轻英俊的新晋中校,然后在他身侧垂眼拱手:“团座?”

     华晨宇冷淡的瞥他一眼:“饶副官记性不太好?”

     饶威依旧恭恭敬敬:“团座,卑职不敢唐突。”

     华晨宇轻哼一声:“我不喜欢听别人叫我团座。你叫声老大,有什么唐突的?”

     饶威却不再接话,只是微微低着头,一副等候吩咐的模样。

     华晨宇看着他,表情越来越玩味。突然他狠狠的甩了一下手中的马鞭。

     “噼啪!”

     华晨宇的马好像没听到一样,依旧稳稳迈着小步子,尾巴一摆一摆的,悠哉悠哉,哪像要上战场,和它的主人一样像是去赴宴。

     饶威的马却一惊,猛的向前窜去,他死死拉住缰绳,却无济于事,情急之下只得出声:“吁…”大腿不动声色的使劲夹住马腹,马这才嘶鸣一声,停下了。

     饶威跳下马背,一手紧紧握着缰绳,单膝跪地摆出请罪的姿态:“团座赎罪。”

     华晨宇看着他手上暴起的青筋,怔怔出神,半晌没出声。

     饶威却以为他故意在属下面前给自己难堪,心里越发厌恶这人,只是面上更加毕恭毕敬:“卑职阵前失仪,团座赎罪。”

     华晨宇回过神来:“说的好像我要治你罪一样。只是行军,还未上阵,哪来的阵前失仪?饶副官就算扣帽子的本事高,也不必用在自己身上。”

     饶威被他几句话堵的不知道如何开口,又想不出他为何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再想起这人做事一向风格诡谲,更加心烦意乱,不知他意欲何为。

     却听华晨宇淡淡的说:“你堂堂上尉,他派你来做副官,我就真敢当你是副官么?别说你没犯什么事,就算你真犯了,我又能怎样?他没有直说要你做监军,我已经该谢他顾全我的颜面了。你倒说说,我能把你怎样?”

     这话说的很轻声,意思却重,饶威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呐呐不语。

     华晨宇话锋一转:“只剩半天就到城下了。”他摸出个怀表看了看:“到时候刚好是饭点,我进城找桓桓吃肉,你们自己在城外啃干粮。”

     饶威立刻抬头直视他:“团座!”

     华晨宇歪歪头:“你也想去蹭饭?你跟他没交情,他不一定愿意请你。”

     饶威咬着牙一字一句的说:“这不妥,团座。我们是来攻城的,不是叙旧。”

     华晨宇说:“真有意思,好像我不知道我们来干什么的一样。”

     他翻身跳下马背,长靴一顿,用马鞭轻轻抽打着自己的手心:“我想他了。”

     饶威是万万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样的话,就算说,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说?一惊之下居然想也没想就说:“你怎么能……怎么能……”

     华晨宇说:“怎么能对不起你的于将军?”

     饶威自然不敢说这话,华晨宇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再解释。

     

     行至城下,华晨宇命所率兵马安营扎寨,然后召集几个下属到跟前,告诉大家他要进城。

    果然和饶威反应相同,几位下属都愣住。林准心直口快:“老大,你……是要去劝降么?”

    华晨宇眯着眼睛笑了:“难不成我是去投降的?”

    林准高声嚷嚷起来:“可不是投降么!他只要把你扣下……那我们还用打么!”

    华晨宇慢吞吞的说:“当然打。”

    林准一肚子话被堵回去。

    华晨宇这才解释:“我们不是为了痛快才打仗,我们是为了不打。”他说到顿了顿才继续说:“先试试吧。就算谈不拢,他也不会把我怎样的。我们以前……过命的交情。”

    林准是华晨宇旧部,看起来五大三粗,实则心思缜密,和华晨宇配合的天衣无缝。他把大家的疑惑抢先喊出来,然后又在华晨宇解答之后,抢先表示赞同:“老大既然这样说,那老林等你回来。”

    华晨宇看看林准身后也在频频点头的下属们,干脆利落的下了令:“原地扎营。我带饶副官进城劝降。如果明日一早我们没有回来,由林准代司令之职,统兵攻城。”

    

    饶威一声不吭的跟着华晨宇。

    两人眼看行至城下。饶威突然出声:“团座,您有几分把握?需要我怎样配合?”

    华晨宇颇为玩味的回头看他一眼:“你终于忍不住了。”华晨宇骑着马,越发的悠哉悠哉:“你是于湉嫡系,他这两年亲自提拔上来的,我半月前突然出现,然后就事事压在你头上,你自然怎么看我怎么不顺眼。”

    饶威想说卑职不敢,却说不出口。

    华晨宇继续说:“我在敌营潜伏三年,升至上校,和宁桓宇称兄道弟,抵足而眠。不只是你不放心我,于湉也不见得放心。呵呵。”

    饶威倒不知道这些:“啊?”

    华晨宇却不愿意说了,紧闭嘴巴,不再言语。

    两人很快靠近城门,哨兵大老远就端起刺刀:“什么人!”

    华晨宇一跃下马,走到哨兵近前,对其中一个说:“华晨宇,求见你家司令。”

    左哨兵眼神一闪,显然对这个名字很熟悉,他声色俱厉的吼了声:“等着。”就蹿进了旁边传达室,拎起电话。

    右哨兵也不敢怠慢,端着刺刀一刻都不放松。

    

    宁桓宇派了自己的副官到城门口接人。

    白举纲实在会做人,居然笑脸迎他,客客气气。只是华晨宇试图跟他叙旧时,他就全然不理会,只当没听到了。

    华晨宇半月前留书离去,全军震动。他和宁桓宇的交情深厚,白举纲最是清楚,所以自然对他不满。

    华晨宇问:“小白,桓桓最近好么?”

    白举纲撇撇嘴,却笑着答:“在下名举纲,团座叫我名字就好。团座贵人多忘事,我家司令跟您不过半月未见,哪里问的上最近好不好。”

    华晨宇点头:“嗯,也是。”想想又问:“他怎么不来接我?给我煮肉去了么?”

    白举纲答:“团座说笑了,我家司令日理万机,没工夫做那些事的。”

    华晨宇挠挠头:“可是以前他都做给我吃。”他满意的看着白举纲黑了脸,补充到:“天天都做。”

    饶威也在一旁越听越不是滋味,忍不住插嘴:“将军给您做的也没见您多爱吃,原来宁司令手艺这么好?”

    华晨宇瞥他一眼:“你家将军?我有要他做么?”

    三人都沉默了。

    

    宁桓宇一身戎装,坐在会客厅的主席等着客人。他左手边放把佩剑,右手边放把手枪。

    勤务兵探头告诉他三人已经进了府邸,就快到了。

    宁桓宇点点头,面无表情的站起身来,迈步走到门口,伸出右手,举了半晌,又收回去,背到身后,然后眼框慢慢红了。

    这时门“咯噔”一响,宁桓宇抬起头,一眼看到闷闷不乐的白举纲身后,风尘仆仆的华晨宇。他抿了抿嘴,伸出右手:“您好,团座。”

    华晨宇使劲咧嘴,想扯个笑模样出来,结果比哭还难看,他给自己打圆场:“您好,司令。”然后握住了宁桓宇举着的右手。

    宁桓宇并没有看到他艰难的笑,因为宁桓宇根本不敢看他,低着头只顾说自己的:“团座舟车劳顿,我已久候,接风酒从昨天就开始准备了,只是没想到,团座脚程慢,竟整整晚了一天。”

    饶威心里嘀咕,这是一早就知道我们要带兵过来攻城?也一早就知道华晨宇要来劝降?怎么有这种人?我们走的慢,设伏的话,岂不是……

    华晨宇说:“我让它们久等了。”

    宁桓宇走到会议桌前:“请。”

    能入席的当然只有两位长官,饶威和白举纲分别站在两人身后。

    华晨宇坐下,勤务兵上前,把菜上的盖碗掀了,菜冷冰冰的,像屋子里大多数人的脸一样。

    华晨宇嗅了嗅:“不热一下么?桓桓。”

    宁桓宇立刻接话:“团座说笑了,在下姓宁,名桓宇。”然后掉头对勤务兵说:“去吧菜热一下。”

    菜立刻被风卷残云的撤空了。

    华晨宇护着几个凉菜:“别别,不要端这个,本来就是凉着吃的。”

    宁桓宇看着他,不说话。

    华晨宇又说:“宁司令,我的副官也蹭你顿饭,成么?”

    宁桓宇微微点头:“小白,带他去吃饭,你也一起吧。”

    白举纲有些不舍的带着饶威走了。

    

    菜重新上好,勤务兵机灵的退到了门外。

    华晨宇看着熟悉的菜色,忍不住感慨:“都是我爱吃的。就差一道桓桓做的东坡肉了。”

    宁桓宇被他一句话说的眼眶又红了。却一句软话也不愿意说:“一碗东坡肉,我给你做了三年,陪你吃了无数次,可你既没有告诉过我,你是于湉的人,也没有告诉过我,你会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不辞而别。”

    华晨宇吞下口中的牛肉,放下了筷子。他抬起头认真的看着宁桓宇,专注并且直接。

    宁桓宇开始心跳加速,他努力想从华晨宇的目光里看出点委屈,只要他有苦衷,自己就可以立刻原谅他了。宁桓宇想。

    可是并没有。

    华晨宇的目光坦然的像是在看一只全然信赖自己的小动物,带着点令人发疯的爱怜和居高临下的悲悯:“我当然不能告诉你。不然,哪有今天。”

    宁桓宇慢慢闭上了眼睛。

    华晨宇也不再看他,微微低着头,看着盘子里的牛肉,轻声说:“我是于老将军养大的。他捡到我的那一年,我才五岁,那天他带了几个副官去森林打猎,我就正在荒郊野岭刨坑,想要把一头照顾了我三四年的母狼埋起来。”

    宁桓宇听的瞪圆了眼睛:“你……你……”

    华晨宇点点头:“没错,喝狼奶。于老将军觉得我知恩图报,所以捡了我回去。他那时是为了他儿子,才做了这么一件善事。他对我很好,也是希望我在这乱世,能尽我所能保护于湉。我明知道这个,可我受他恩惠也是实情,所以,我不可能背叛于家。”

    宁桓宇苦笑:“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能不能信你。花花,你我相识三年,我……我心里,很……很喜……很喜欢……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他到底没勇气说出心里真正想的:“我从没想过你会在那时候走掉。”

    华晨宇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我那时走,是因为我不想让你腹背受敌。”

    宁桓宇微微蹙眉,他和华晨宇都是军事上的天才,不同之处在于,华晨宇同时是一个成熟的政客,而宁桓宇并不是。

    他试探着说:“你那时知道我能吞掉冯家,可是于湉也一定会趁我还未喘息的机会来犯,他兵临城下,你就必须里应外合。”

    华晨宇点头。

    宁桓宇说:“可你现在劝降,又有什么不一样?你……你明知道我连输都不愿意,怎么可能投降?”

    华晨宇说:“桓桓,我来之前,怕你装作不认识我,怕你不理会我。结果你请我吃肉。我天生阴谋家,因为我没有愧疚感。在我看来,人的本性是自私,我对于湉的顺从是为了报答于老将军,以求得心理上的满足。于老将军对我好,是为了让我保护于湉。他为什么要保护于湉?因为那是他儿子。他需要后代,来延续他在这个世界的生命。”

    宁桓宇想反驳,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华晨宇继续说:“所以我活的很轻松,别人对我好,我不会有压力,反正是有原因的。别人对我不好,我也可以原谅,反正人的本性就是自私。”

    宁桓宇不搭话,他在生气。

    华晨宇还在继续说:“我认识你,我们一起上战场,我救过你,你救过我,这些事情的意义只存在于当时,它们发生的时候。我想救你,然后我救了,因为我不想以后想起来后悔,所以我其实是为了我自己,你不用总记着这件事。那你救我也是一样,所以我走的时候,没有一点愧疚。真的。”

    宁桓宇气的咬牙切齿。

    华晨宇还在说:“我在这里这么久,城防,兵力,粮草,武器,弹药,甚至官兵士气,全部一清二楚。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不可能赢。”

    宁桓宇起身。背对着华晨宇沉默许久才说:“花花,如果你是在暗示我把你扣下,那我可以原谅你刚才说的混帐话。”

    华晨宇吃了一惊:“啊?你要扣下我?这可在我的计划之外了。不过也没用,我的副将知道怎么做,你还是赢不了。”

    宁桓宇反问:“谁说我扣下你是为了赢?”

    华晨宇抓错了重点:“是啊,袁绍怎么可能斗得过曹操,你赢不了的。”

    宁桓宇说:“你就知我不是刘备?”

    华晨宇摇摇头:“那厮虚情假意。”

    宁桓宇却说:“原来你也知道我真情实意。”

    华晨宇这才觉出问题:“你……说什么?”

    宁桓宇走到他面前,轻轻的揉了揉他的头发:“你要气死我了。你知道你说了那么多话,我想说什么吗?我不同意。你的那些歪理,我都不同意。没有愧疚感是好事,可是你要怎么快乐?”

    华晨宇笑了笑:“我这三年,就很快乐。”

    宁桓宇说:“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于老将军不是为了他儿子,只是因为喜欢你欣赏你,而对你好呢?那你要怎么报答他?你报答不了了。”

    华晨宇呆呆的问:“他为什么会喜欢我欣赏我?”

    宁桓宇的眼眶又红了。他轻声说:“这世界上有很多人,喜欢别的人,都没有原因的。所以有人喜欢你,也可以是没有原因的。”

    华晨宇皱皱眉头,干脆的说:“我不懂。”

    宁桓宇舔舔嘴唇:“还有,我救你,不是因为害怕自己后悔。而是我怕你疼。”

    华晨宇睁大眼睛:“啊?可是我如果死了,就不会疼了。”

    宁桓宇说:“我怕你会。我没死过,不知道,万一呢?所以你不能死,我怕你疼。你不能受伤,我怕你疼。你不能……”

    华晨宇突然打断他的话:“好了桓桓,我不怕疼。”

    宁桓宇的眼眶红红的,里面闪着小星星:“嗯。你不怕。”

    华晨宇有点慌乱的说:“降吧,桓桓。我会保护你的。”

    宁桓宇摇摇头:“我的全部骄傲都在战场上,我不能不战而败。这不可能。”

    华晨宇无奈:“可是你如何行军布阵如何鼓舞士气,我几乎要比你自己都清楚!我盯着你看了三年!”

    宁桓宇微微笑了,带点羞涩:“是么?我……行军布阵,鼓舞士气的样子,好看么?”

    华晨宇:“…………挺帅的。”

    宁桓宇挺了挺胸:“那就再让你看一次吧。小白!”

    白举纲果然已经候在门口,此时推门而入:“司令。”

    宁桓宇深深的看了一眼有点茫然的华晨宇,然后背过身去,高声说:“送客。”

    


兵临城下(二)


    出城门时已经是夜里。

    华晨宇跳上马背,手里鞭子一甩,脸上半点表情也欠奉,把饶威远远的甩在身后。全然没有来时悠哉的模样了。

    饶威挥鞭赶上。

    两人一路无话。

    回到营中,华晨宇连口水也顾不上喝,就召集了所有连级以上的军官,安排明日攻城的事情。

    林准手腕一甩,一张清晰精准的城防图平铺在桌上。

    黔川城的城墙轮廓是一个头朝北的“凸”字形,南面三个城门,由西向东分别唤作:安详门,安定门,安远门。西面一个安乐门,东面一个安宁门,北面一个安上门。

    图中显示,宁桓宇手中兵力两万,分兵三处依据城市地况按“品”字形部署城中,重兵放在南面,北边安上门几乎没有兵力,另有一个团左右的兵马是流动的,四处救火。

    “哗……”一众军官都发出惊叹。稍微有过一点攻城经验的士兵都会知道,一张城防图在明天的攻城战中会起怎样的决定性作用。

    饶威目瞪口呆的看着华晨宇半句废话没有,飞快的拿着铅笔在城防图上改改画画,边改边说:“情况有变。林准,这里。”他用铅笔在地图的某处一指:“城西,最大的这个,安定门。桓桓减少了兵力。还有这里,这里。他把兵力压在了这……”华晨宇在城的西南方向,安远门处重重的点了一下。

    林准表情严肃:“确定么老大?不是烟雾弹?”

    华晨宇手下微顿,摇了摇头,没有接话,飞快的在地图上做了最后一处改动,然后对林准说:“挂起来。”

    林准依言而行。

    华晨宇放下铅笔,拿起自己的马鞭,低头想了想,然后来回踱着步子,提高了点声音,对帐内的军官们说:“此役,我们有三个优势。”

    他目光缓缓的扫过围站在左右的官兵们,沉稳的说:“第一,兵力。虽然城内算上预备役,有近两万人,而我们只有两个加强团,但!我们是攻方。黔川城自古不是要塞,城墙虽厚,可是城门大大小小共有六个!宁桓宇必须分兵来守,因为他不知道我们哪里是佯攻哪里是辅攻哪里又是主攻。”

    “第二,部署。这张城防图是我半月之前所画,宁桓宇可以调整,但是城内的角楼,巷陌,女墙,塔台,我都亲自走过摸过,我甚至比城中百姓和大部分官兵还要清楚城里的每一块石头。刚才我带饶副官由安定门进城,天色刚暗就已经宵禁,可见宁桓宇准备做的很足。我暗中观察了城楼上粮草和弹药的数目,数了几个重要岗哨的人数,大概猜出了他做了哪些准备和调整。”

    “第三。”华晨宇说到这里,嘴角勾起一个弧度,他微微眯起眼睛:“指挥官。”手里的马鞭有节奏的抽打在手心:“我了解宁桓宇的守城战术,因为我见过。他却不了解我的攻城习惯。对上我,他怎么赢!”

    军官们听得热血沸腾,忍不住伸出拳头挥舞:“赢!赢!赢!”

    华晨宇伸手压了压,然后指着地图开始详尽的解说,调整了所有部署。

    讲完之后他摸出怀表看了看:“很晚了,大家回去吧,明日听令行动。饶副官跟我来。”

    然后转身走出去,回到自己的军账。

    

    饶威跟着进账。

    华晨宇说:“把军需官弄来,我问他几句话。”

    饶威出账,不一会儿领着军需过来,然后退到一旁。

    军需正儿八经的敬了个礼:“团座。”

    华晨宇也正儿八经的回了个礼:“立哥。”然后拉着他坐到自己身边:“立哥,粮草还够几日?”

    左立瞥瞥饶威,不说话。

    华晨宇说:“没事,说吧。”

    左立叹口气:“我一路上都在催你,你非要慢慢悠悠。我们八千人的队伍,在不影响战斗力的情况下能带多少粮草?我知道你是想给宁桓宇留足反应时间,可你这……你……真是太任性了。”

    华晨宇幽幽的说:“我不是为了他。”

    左立摆摆手:“五天。五天之后,不管成败,我们都要撤了。你要知道这一路少有城郭,我们连秋风都没地方打。”

    华晨宇摇摇头:“五天不可能攻下来,守城的人是宁桓宇。”

    左立说:“我不信你没有后手。”

    华晨宇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才说:“我也是想赌一下。”

    左立疑惑:“啊?”

    华晨宇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是我任性了。立哥,我需要一周!”

    左立叹口气:“唉。一周就一周……不过不能再久了。就一周!打仗得先吃饱饭啊。”

    华晨宇点头:“辛苦你了。”

    

    左立出了账,饶威也想跟着出去,却不想华晨宇突然出声:“饶副官就没有什么要问我的么?”

    饶威低头:“没有。团座。”

    华晨宇笑了笑:“那倒是我小人之心了?”

    饶威想了想说:“哪里,团座一向君子坦荡。”

    华晨宇撇嘴:“别骂我。”

    饶威退后半步:“卑职不敢。”

    华晨宇站起身,好像在对饶威说,又好像只是自言自语:“你猜,桓桓现在在做什么。”

    饶威皱皱眉头:“不知道。可是将军一定在记挂着您。”

    华晨宇面含讽刺的说:“一定?饶副官不愧是于湉的人。倒是很了解他嘛。”

    饶威听着这话,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要他开口解释“我不是将军的人”,更加不对劲,心口堵的要命,忍不住说:“卑职有几句心里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华晨宇说:“说来我听听。”

    饶威刚想开口,又听华晨宇说:“如果当讲,我就治你故弄玄虚之罪,如果不当讲,我就治你战前妄言之罪。反正都是我赚。”

    饶威心里更堵了:“团座要治我罪自然再容易不过,莫须有,终无断。”

    华晨宇撇嘴:“玩笑都开不起。你到底说不说。”

    饶威实在被他一会正经一会抽风的语言风格搞得不太好了,不再多跟他计较:“卑职这两年好运气,常伴将军左右,时有听到团座大名,将军提到您时,推崇备至,情意浓浓。是以威对团座无比敬仰。可半月之前,团座回到军中,将军二话不说先把两个精英团交到您手中,您却数次对将军无礼,甚至倒掉将军亲自下厨给您做的鸡汤,罔顾他对您一片真心,行事乖张。可有半点对得起将军这两年的相思之苦?”

    华晨宇冷哼:“他思是他的事,我为什么要对得起他的相思之苦,我对得起我自己的相思之苦就够了。”

    饶威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干脆豁出去了:“呵,是啊,所以您刚一赶到黔川城,就去见您的桓桓,到底是劝降还是互诉衷肠也未可知。”

    华晨宇不出声,一步一步的走进饶威,近的快要贴住他,这才眉眼一挑,冷冷的说:“你和白举纲听墙角了。”

    饶威心里一咯噔,索性破罐破摔:“白副官仰慕他家司令,万万不信你们有私情,我拉他一起躲在窗外,他……他眼眶红红的样子很可怜。”

    华晨宇冷笑:“仰慕?哼,是倾慕吧。心悦君兮君不知的那种。”

    饶威又说:“您身在于家,心系宁家,此为不忠。您说是劝降,却暗暗观察布防,此为不义。卑职实在不懂将军缘何对您一往情深。”

    华晨宇不气反笑:“这才不到一天,饶副官扣帽子的本事果然见风就长啊。来来来,你先告诉我,你对你家于将军,是仰慕还是倾慕?”

    饶威一惊:“将军于威有知遇之恩,威万不敢有非分之想。”

    华晨宇咂摸了一下:“……不敢?哦。”

    华晨宇坐回行军床:“既然饶副官忠心耿耿,那我就言无不尽了。今日劝降一事,我确实带着偌大诚意,希望桓桓审时度势,把双方的损失都降到最小。可是作为指挥官,我必须为我的士兵负责,我不能只考虑如何劝降,还要考虑万一不成功,如何减少伤亡。甚至,连桓桓所率之部也为党国精良,若他们可以效忠蒋委员长,则是双方福音。”华晨宇叹了口气:“你家于将军政治课简直能打零分,六年前剿共的时候他放走老同学张阳阳,放就放吧,还老老实实的认了这事,认就认吧,还非要死不认错,跟督察官呛声。要不是于老将军手里有兵权,谁能保得住他?”

    华晨宇突然抬头问:“你是18年兵吧?”

    饶威点点头:“卑职已从军三载。”

    华晨宇叹口气:“还是太晚了。那件事情以后,于湉就注定不得重用。亲共嫌疑可不是随随便便能洗干净的。五年前北伐全面胜利,之后我军基本上都在和共匪较劲,他倒好,被上峰扔到这来收剿这里小撮小撮的军阀势力,居然还能眼看着宁桓宇把这里的六七股势力全部收为己用。若不是我三年前潜至敌营,这三年一直暗中做梗,宁桓宇何止今日势力,于湉又如何能有今日这可一役毕其功的局面。”

    饶威听得目瞪口呆,又不知道该不该信他。

    华晨宇看着他的表情觉得有趣,忍不住逗他:“你现在觉得,我当不当得起这个团座?我罔顾他的情意?饶副官,我和于湉的事情就不劳你操心了,我从不指望他懂,也就更加不在意别人是不是懂。无所谓。”

    饶威还在消化他刚才的话,低头不语。

    华晨宇又问:“于湉派你跟着我时,有没有要你盯着我,看我有没有通敌。”

    饶威立刻正了正身子,认真的说:“回团座,没有。将军说,要我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你。没有别的了。”

    华晨宇笑言:“那我倒是错怪他了。所以,你现在是不相信你家将军的判断么?”

    饶威连连摇头:“卑职不敢。其实…您晌午所说的监军云云,将军从未提过。我倒觉得……是您自己心里对宁桓宇有所……不忍,是以……”

    华晨宇一愣:“……可能吧。这三年里,我和桓桓算的上惺惺相惜,我钦佩他用兵如神,驭下有方,重情重义,心有所想。他在这乱世中,实在是难得的一汪清泉。你不知道黔川的百姓多喜欢他……”

    饶威打断他:“团座,我入军营的第一天,我的班长就告诉我,不要因为你读过两天书就胡思乱想,要打仗的人,不能去想战争的意义,不然你就只能去奈何桥想人生的意义了。”

    华晨宇一乐:“你这个班长有意思。不过他说的对,也不对。”

    饶威低着头说:“不重要了,他已经死了。因为他就是个爱胡思乱想的人。”

    华晨宇叹口气:“桓桓现在肯定也在排兵布阵。我们今天进了城,看到的东西,全部都是他想让我看到的。他到底如何部署,我也不知道。”

    饶威瞪大了眼睛:“那你还按着他给你看到的东西调整部署!这不是……”

    华晨宇眨眨眼睛:“你说明天啊,实际上,我只派出去了两千人。桓桓要我看他排兵布阵,我总得给他这个机会。不急,饶副官,我们有一周的时间呢。”

    饶威急得要跺脚了:“你真是……于将军……于将军信任你……他会不高兴的。 ”

    华晨宇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我死了,烧成灰,连这灰都是你家于将军的。可是我做事情,不是为了他高兴。”

    饶威依旧皱着眉头:“可是,可是……唉……”

    华晨宇呵呵一笑:“我跟桓桓相处的三年,十分轻松快活。我本以为是寝室同步难得,现在才知道是知己难得。饶副官,我们攻城的目的不是为了屠城,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城,有老百姓,有守备军,热热闹闹的城。攻下城门只是第一步而已。”

    他顿了顿,继续说:“进了城,就要开始巷战,这才是战争真正的开始。桓桓在城中威望极高,且不说我们绕进黔川城的巷陌之中会立刻变成没头苍蝇,就算我们认得路,也斗不过满城被惹怒的老百姓。”

    饶威眉头皱的更紧了:“那怎么办?”

    华晨宇勾起嘴角,懒洋洋的说:“饶副官听命。”

    饶威立刻立正敬礼:“有!”

    华晨宇一字一句的说:“明日,你从军中挑选十人左右,要机灵点的,随你趁乱混入城中,想办法在城中散布消息。第一,国军装备精良,誓要在五日之内拿下黔川;第二,国军放弃水攻和火攻,皆因顾念城中百姓都是同胞,不忍置其于水深火热;第三,国军和宁家同属一党,只要宁桓宇同意收编到国军之下,成为中华民国的合法军队,那么黔川依旧是黔川,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因此流血受伤。”

    饶威边听边点头:“团座英明!”

    华晨宇犹豫了一下,补充到:“还有……我这里有一个名单……你……根据这个,去劝降。记住,要见机行事。”

    饶威迟疑:“城中守备森严……”

    华晨宇抬手:“先听我说完。跟他们说话的时候,客气点。不要提我,只说,于将军许诺如何如何。”

    饶威一一应下:“可是……”

    华晨宇坐回床边,闷闷不乐的说:“不用担心,会有人接应你。”

    饶威怔怔的问:“谁?”

    华晨宇用手指“笃笃笃”的在床沿敲着,意味不明的叹了口气才说:“白举纲。”

    

 

兵临城下(三)


    第二日一开战,情况果然如华晨宇所料。

    宁桓宇的烟雾弹放的极为漂亮,林准这样的老将居然连主力在哪都看不出。

    看不出怎么办?

    找指挥官喽。

    林准走进指挥中心的时候,华晨宇正叮嘱递饶威:“见机行事,安全第一。26日下午三时,我佯攻安祥门,白举纲会掩护你趁乱出城。”

    饶威领命而去。

    林准跨了一步上前:“团座。宁桓宇太狡猾了,我找不到他的主力!安详和安定两个门看起来守备很松,可是怎么都啃不下。”

    华晨宇招呼林准到地图旁边:“林大哥,你看,为什么六个门,我们只盯着两个打?”

    林准挠挠头:“对啊,为啥?”

    华晨宇微笑:“因为我们并不是要赶尽杀绝,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夺城。虽然他们兵力有优势,可是以他们的装备,桓桓不可能出城和我们正面作战。我们留下足够多的缺口让他们弃城而逃。就是这样。”

    林准眨眨眼睛,点头道:“团座英明。”

    华晨宇呸他:“你跟饶威那小子学坏,他每次说这话我都觉得是在骂我……我跟他说话要费劲死了,文绉绉的。”

    林准大笑:“团座辛苦。”

    华晨宇白他一眼:“桓桓有两万兵力,我们只有八千。虽然我们装备精良远胜宁家军,可是,我们没有时间一直耗着。我们也不以进城为目的,而是要在城墙上,消耗他们的有生力量,因为一旦开始巷战,我们的优势就会变得极其微弱。”

    林准若有所思。

    华晨宇继续说:“这样一来,我们就省事了。桓桓以为我们急于进城,因为今天我完全按照他希望的那样部署兵力,把主力主攻,对准了他让我以为的弱的地方。那么之后,他依旧会引着我们去打他看起来薄弱,实际上最难啃的城门。”

    林准嘟囔:“听不懂。”

    华晨宇笑:“不用懂。他引我们打哪,我们就打哪。因为那里,刚好就是我们需要打的地方。”

    林准挠挠头:“可是……我怎么没觉得他有引我们打哪。”

    华晨宇看起来快乐极了:“哈哈,因为他引的是我。如果被你看出来,我就不陪他玩了。走,我随你去看看。”

    

    宁桓宇确实在引着他们玩。

    前一天晚上,华晨宇前脚刚走,宁桓宇后脚就差白举纲叫了几个守城军官到会议室,他亲自一个一个迎进来,最后一个入座,然后才诚恳的说:“诸位。桓宇五年前自父亲手中接下黔川城,立誓护卫黔川百姓,战战兢兢不敢稍有怠慢。哪知如今,却因桓宇识人不清而置黔川于水深火热。华晨宇在我手下蛰伏三载,对城中形式了如指掌,实是劲敌。桓宇不敢推脱罪责,只是如今情势紧迫,恳请诸位,助我守城,责罚容后。”

    副将顾恩叹口气:“司令,这怪不得你,华晨宇那小子手段也太高明了,单说他不紧不慢的那个样子,看着就是个狠角儿。上了战场是真有本事,在座的哪个没被他救过?偏偏平日里走到哪都乐呵呵的,怎么开玩笑他也不生气,在座的谁不喜欢逗他玩?别人不知道,我老顾是真没想到他这三年居然都是演戏!这也……太可怕了。”

    众人纷纷附和。

    宁桓宇很想告诉这些义愤填膺的骂着华晨宇的人,他这三年倒不是演戏,他真心待我们,只是该走的时候,他也是真心放下了我们。你怎么可能去怀疑一个真心实意的人?他根本没有在演戏,你又怎么去找破绽?

    这个人就是这么可怕,他能把任何人的心拿在手里把玩,并且包括他自己。

    可是宁桓宇不能说。

    他只是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桌子:“诸位,刚才华晨宇前来劝降,以他心思缜密,一定暗中观察城中布防,我虽一早调整过了,想诱他到安详门和安定门,可难保他不会发觉。明日若当真战况艰难,还盼诸位守我城土,寸步不让。”

    说完他又笑了:“大家倒也不用愁眉苦脸,起码,此役我们有三个优势。”

    宁桓宇笑的很漂亮,白举纲站在他身侧,没忍住轻轻舔了舔嘴唇。

    “于湉虽说是于老将军独子,可如今形式,也只能把他扔在这边陲之地晾着,手里有两万人左右。华晨宇最多带出来一万兵马。而我们,连带预备役一共两万人马,二倍于华。此其一。”

    “华晨宇长途跋涉,所备粮草有限,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他很难在附近找到粮草,是以无法久留。所以,他一定急于进城,而我,偏要耗他在城外。此其二。”

    “就算他进了城,黔川巷陌错综复杂,他认得路,他的属下却认不得,他熟悉城内情况,他的属下却不熟悉。如何跟我们交火?此其三。”

    顾恩抚掌轻笑:“司令所言极是。有此三点优势,我们是万万输不得的,哈哈。”

    宁桓宇摆了摆手,白举纲立刻凑到他身边:“司令。”

    宁桓宇吩咐:“把地图拿出来。”

    白举纲麻利的取过地图铺在桌上。

    宁桓宇认真的对着部下安排部署。

    白举纲却只顾着盯他的睫毛,心里想着刚刚听到他和华晨宇的对话,他很想问一句,你是不是很喜欢他?明知他身处敌营,可还是想要他多看你一眼?就像我一样。

    宁桓宇安排好之后一个一个送走军官们,自己最后一个出了会议室回卧房,白举纲一步一步的跟着他。

    宁桓宇觉得好笑,停下脚步,转过身,伸手在白举纲眼前逛了逛:“小白,想什么呢?这么晚了,跟着我干嘛?”

    白举纲平时话唠,此时竟不知道如何发声,喉咙紧的只能艰涩的“呃……呃……”

    宁桓宇叹口气:“你也在怪花花么?”

    白举纲不可置信的吞了吞口水:“难道你不怪他?”

    宁桓宇轻轻摇了摇头:“我对他有信任。可是从来没有判断,我没有想过他应该做什么。也从来没有期待,我没有想过我希望他做什么。他是这乱世的一只精灵,他自己从来不给自己设限,我又怎么忍心给我心里的他设限。所以,我既然从来没有期待过,那么他也就并没有让我失望。我不怪他。我永远不会怪他。”

    白举纲低下头,掩饰自己微微发红的眼眶:“他也就是仗着……你不会怪他吧。如果是我……”

    宁桓宇打断他:“扯这些有的没的,快去睡觉!明天我去安详门,你帮我盯着安定门。一场恶战……”

    白举纲鼓足勇气:“你就这么相信我?万一我也不是真心对你呢?”

    宁桓宇好笑的看着他,拉过他的胳膊晃了晃,又伸手揉揉他的头发:“说什么呢?你怎么会?”

    白举纲坚持:“万一呢?”

    宁桓宇想也不想的说:“那我就疯了。”

    白举纲被他一句话说的差点眼泪涌出来,心里骂自己活该,又不能说不做就不做了,怎么就非要这样给自己找不痛快?

    宁桓宇看着白举纲慌乱离开的背影,不明所以,只好眨眨眼,径自回房间休息了。

    

    民国21年3月21日,华晨宇率麾下八千兵马逼临黔川城,主将带副官入城劝降,未果。

    3月22日,双方交战于城墙之上,以安详门,安定门两处为战场,主力部队展开厮杀。饶威及所率八人在白举纲的接应下,趁乱混入城中。

    3月23日,双方主力交战于安定门,各有伤亡。饶威隐于白举纲处,所率八人开始分别在城中酒肆,茶馆,饭庄等地向城中百姓散布消息。

    3月24日,宁桓宇紧守城门,依旧不露一丝破绽。华晨宇主力部队依仗装备精良,由安乐门撕开缺口,随后立刻被宁家军反扑,战事依旧没有进展。城内饶威则开始在白举纲的协助下劝降城中军官。

    3月25日,双方博弈已趋白热,城内流言四起,宁桓宇压力骤然增大。华晨宇也迫于粮草压力,紧张起来。

    

    26日一早,华晨宇没有出兵,而是独自骑着高头大马,悠哉悠哉的晃到黔川城下。他稳稳的停在射程之外,看着城墙上站岗的哨兵。

    宁桓宇这几天一直和士兵同吃同住,得到消息很快就出现在城墙之上。

    他把一身旧式军服穿的极为挺拔,只是身形比起前几日明显瘦了。华晨宇看不清他的五官,可他知道,宁桓宇也正认真的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试图看清楚他的表情。

    他们都没有成功。

    华晨宇想了想,高高的举起右手,握紧拳头,用力的前后晃了晃。

    城墙上的哨兵都以为他在挑衅,一片哗然。只有宁桓宇愣住了。

    两年前的秋天,一直在宁桓宇身边指点辅佐他的老师病故,偏偏此时有敌进犯,宁桓宇整合军队,准备迎战,却在做战前动员的时候泣不成声。整个队列一片肃静,气氛萧杀,将士情绪无比低落。

    这局面谁也没有想到,也没人应付得了。只有华晨宇走出来,拍拍宁桓宇的肩膀,然后站在队列之前,代他完成了战前动员,一段话说的极为漂亮,结束时士兵们已经被鼓舞的情绪激荡,跟着他挥舞着手臂。

    宁桓宇的生命里,所有关于华晨宇的难忘的画面,都是从那天他挥舞着手臂的背影开始的,那只紧握的拳头正正的击中他的胸口,无比精准。

    华晨宇很想再走近一点,好看清楚宁桓宇的表情,可是他不能。

    仗打到这个份上,他再往前走,就是在为难宁桓宇了。

    这时宁桓宇向前走了一步,对着城下缓缓举起了自己的右手,握拳,前后晃了晃,然后垂下手臂,一动不动的站着。

    两人一个在高高的城墙上,一个在荒凉的旷野中,中间隔着密不透风的黔川城和永不回头的三年时光,对视。

    直到华晨宇猛的一扯缰绳,调转马头。宁桓宇才一言不发的走下城墙。

    

    下午三时,华晨宇亲自带兵,佯攻安详门,接到饶威之后,把剩下的事情扔给林准,自己带了饶威先回营地。

    两人一跳下马,华晨宇就发觉营中气氛不对,他快步走到自己的营帐前,一掀帐帘,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正对他站着,穿了刻板的民国军官服,每一颗衣扣都一丝不苟的扣得严严实实,左腰装饰性的挂了把漂亮的短匕首,又在右边实用性的别了把美式左轮,蹬一双短筒军靴,面无表情却眼含笑意。

    华晨宇一愣:“……你……真的来了。”

    于湉走上前,接过他手中的马鞭,柔声道:“进来说。”

    饶威原本跟在华晨宇身后,帘子一掀,他立刻看到帐内的人,正犹豫自己该不该进去,又听到于湉把这么一句平平常常的话说的让人脸红,更加进退两难。

    华晨宇倒自在,把马鞭随手塞给于湉,往进走了两步,就想起来回头招呼饶威:“饶副官,进来说吧。”

    饶威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帐内,向于湉敬个礼,叫了声将军。于湉漫不经心的点点头。

    华晨宇走到行军床前坐下,就当屋里没有于湉这人一样,对饶威说:“饶副官,城内情况如何?”

    饶威立刻站好敬礼才答:“回团座,卑职以为,攻城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华晨宇坐直了身子:“细讲。”

    饶威说:“团座,宁桓宇把城中百姓保护的极好,在这乱世中实属罕见。可这样一来,百姓厌战情绪十分严重。我带进去的消息一经传开,几乎……”

    华晨宇接:“几乎所有人一边倒的认为司令大人应该为百姓考虑,直接投降。”

    饶威叹气:“差不多。团座英明。”

    华晨宇轻轻摇头:“我猜到了。桓桓他,一定很失望。”

    饶威说:“他没时间。我把您交给我的名单拿给白举纲,他直说您太狠了。目前城中势力分为三派,以封乾为首的保守派,一开始就不想打,极力主和。以徐茂为首的激进派,一心想着冲出城围剿我们。这两派都对宁桓宇十分不满,只有白举纲和顾恩为首的太子党,才实实在在是宁桓宇的人。”

    华晨宇显然对城中势力派别十分熟悉:“嗯,封老头原本是桓桓父亲手下一员战将,桓桓刚接手黔川城的时候,他还算老实,可近一两年越来越嚣张,想取桓桓而代之的心思简直昭然若揭,麻烦的是,他手里有兵。而徐茂之父徐宽则算是当年和桓桓父亲一起打江山了,可徐宽早逝,桓桓父亲就把徐茂当自己儿子一样养大了,但徐茂身边有人教唆,他对桓桓一直不服气,也盯着桓桓的位置不放。”

    华晨宇很是心疼的说:“桓桓虽说打起仗来有模有样的,可他根本应付不来这些事,要不是白举纲一直在他身边护着他,明里暗里的挑着这两派鹤蚌相争,桓桓的司令哪能当的那么稳当。连封乾当面讥讽他都听不懂,又怎么想到这么些复杂的事情。”

    饶威道:“宁桓宇心思单纯善良,实在是……不该生在这乱世。”

    华晨宇正儿八经的摇头:“那可不行,那我不是就遇不到他了。”

    饶威听了这话,立刻偷偷去看于湉的反应。见于湉面色如常,这才放心接话:“团座,卑职幸不辱命。如今封乾已经反水,而徐茂此人鼠目寸光,一心想着借我们来削弱封乾手里的兵力,根本没把我们的八千人放在眼里。宁桓宇身边又有白举纲。”他面有得色:“我在白举纲那里留了人手,晚上会带回来明天的布兵图,所以明天……”

    华晨宇起身,走到饶威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全赖饶副官以身涉险,我们才得以有这样的好机会。明日发动总攻!拿下黔川!”

    饶威难掩激动,看起来还有话想对华晨宇说,可是他看看一旁的于湉,又忍住。最后敬个礼,告辞了。

    

    华晨宇若有所思的在帐内踱着步子,于湉坐到行军床上,目光跟着他饶了好几圈,终于忍不住开口,委屈的说:“我在这帐子等了半个时辰,你只跟我说了一句话。”

    华晨宇听到声音,停下步子,抬头看着于湉,思绪还不知道在哪飘着,迷迷糊糊软软糯糯的叫了一声:“湉湉。”

    于湉又惊又喜。华晨宇半月前回到他身边,一直对他冷冷淡淡,于湉胸口堵的难受,可又狠不下心跟他谈论此事。

   战事吃紧,时机稍纵即逝,他必须尽快拿出战功,才能奢谈理想,所以此事也就一搁再搁。

    于湉一时感慨,起身走到他面前,弯腰低头,把自己埋到他颈窝,蹭了蹭,沉沉的应了一声:“嗯。”

    哪知道华晨宇紧接着问:“你准备怎么处置宁桓宇?”

    于湉身子僵住,过了好久才说:“一定要现在说这个么?”

    华晨宇不解:“啊?”

    于湉苦笑:“没什么。仗明天才打,你现在说这个事,是想放了他吧。”

    华晨宇低头:“可以么?”

    于湉松开他,转身走了几步,背对着华晨宇才说:“花花,你知道我现在需要什么。你还是要向着宁桓宇么?”

    华晨宇微微皱眉:“我没有向着他,我跟你亲近才问你的。以我的本事,别说放走他,就算今天故意把这一仗打败了,也没人能看出什么来,说不定大家还觉得我殚精竭虑,只是时运不济。这端看我愿不愿意。”

    于湉听他说什么故意打败,已经气的不行,转身冷笑:“那你还真是给了我天大的面子。”

    华晨宇盯着他的表情,看了半晌:“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于湉一言不发的看着他,嘴唇微张,像是要说点什么,又像是不知道可以说什么。

    华晨宇低头想了想:“没有向着谁,湉湉。前些天我很苦恼,因为我在生气,我在怨你。”他说到这里停了停,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自己,可是又急于让眼前的人明了:“我是说,我不应该生气。因为你的所有做法我都理解,并且接受。你把我扔在黔川三年多,你要我尽快带兵夺取城池,你不关心我和宁桓宇到底如何相处,你满心都是,你的党国和你的主义。”

    于湉微微动容,试图辩解,可是华晨宇用眼神制止了他:“不用解释,湉湉,你要怎么解释我都知道,并且我接受你的解释。可我还是生气,还是怨你,这让我感到困惑。我在路上拖拖拉拉,我大摇大摆的进城和桓桓叙旧,我接连几日明明知道他哪里薄弱可就是晾着不打。”

    华晨宇看着于湉英俊的脸,一字一句的说:“终于你来了,我发现我不生气了也不怨你了。”他走到于湉跟前,认真的说:“我这才知道桓桓那天说的是对的,喜欢一个人可以没有理由。所以我的生气和抱怨也都是没有道理的。”

    于湉愣愣的看着华晨宇。

    华晨宇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角,看着他呆呆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喜欢,忍不住凑到嘴角“啾”的亲一口:“我是说,我可能喜欢你。湉湉。”

    于湉有点茫然的说:“可是,可是我们在一起很久了啊,你……你从来都不拒绝我……我以为……”

    华晨宇歪歪脑袋:“我不拒绝只是因为我不讨厌啊。”

    于湉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失落,愤愤然按着华晨宇的脑袋狠狠地亲一口:“说吧,你跟宁桓宇到底怎么回事。”

    

    

兵临城下(完)


    他一说起这个,华晨宇立刻毫不犹豫的回答:“我爱他!”

    于湉简直想把怀里的人直接勒死算了:“……你给我说清楚……”

    华晨宇挠挠头:“这有什么不清楚的。我爱他,我想保护他。你不懂么?就好像……就好像……”

    于湉看他急着解释又解释不清的样子,突然自己明白了,华晨宇是于老将军捡回家的,他并没有亲人,更没有兄弟姐妹,所以不会描述这样的感情。于湉摸摸他的脑袋才说:“就好像姐姐对我。”

    华晨宇连连点头:“对对,就是这样,差不多。所以你不能欺负他。”

    于湉松口气:“都依你吧。”

    

    第二日一早,宁桓宇刚睁眼就觉得不对劲,扭头一看,白举纲坐在一旁的小桌前,正悄没声的喝着茶,面前摆了清粥小菜和热腾腾的馒头。

    宁桓宇赶紧坐起身来穿衣服:“怎么今天这么早?城里出什么事了么?”

    白举纲轻轻摇了摇头,他努力笑了笑:“是我有事情要跟你说,桓桓。”

    宁桓宇一粒一粒的由上往下系扣子,白举纲不敢看他。

    “怎么了,小白,说呗。”宁桓宇开始穿裤子。

    白举纲吞了吞口水,结结巴巴的说:“你先穿好衣服……”

    说话间宁桓宇已经走到他面前,扯了扯自己的袖口,开始整理腰带。

    白举纲猛的端起面前的茶碗,咕嘟一口喝干净,然后深吸一口气说:“桓桓……你……先吃点东西吧。”

    宁桓宇奇怪的看看明显不对劲的白举纲,坐到他对面,拎起筷子:“你也吃点?”

    白举纲轻轻的摇摇头,拿起一个馒头递过去:“我吃过了。”

    宁桓宇叼着馒头举了茶碗晃了晃,白举纲赶快拎过茶壶给他倒满:“那不是有粥呢。”

    宁桓宇努力咽下口里的馒头,委屈的嘟囔:“烫嘛。”

    白举纲听他撒娇,身子一软,更加半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宁桓宇胃口倒好,三两下就吃掉了两个馒头,然后像个小孩一样咬着碗沿,一口一口的嘬着粥,时不时的抬眼看看白举纲。

    白举纲眼睛开始发涩:“桓桓。”

    宁桓宇玩够了,一仰头把粥喝干净,放下碗:“现在说吧,什么事?”

    白举纲说:“现在形式很不好。”

    宁桓宇点头:“你也看出来了。确实很不好。我原本以为华晨宇没时间跟我耗,可是现在看来,他倒一直在拖延时间,实在奇怪。城中这几天流言四起,显然混入了细作,不过他应该不只是在等这个。我想,若非还有援兵,那就是他另有后手。”

    白举纲声音微抖:“不是援兵,桓桓。他另有后手。”

    宁桓宇有点惊讶的看着白举纲:“你怎么知道?什么后手?”

    白举纲站起身,背对着宁桓宇说:“我。”

    白举纲不敢回头看宁桓宇的表情,也不敢稍有停顿,如果不一口气说完,他怕自己没有勇气再开口:“他知道今天城墙和城内所有的兵力分布。守安远门的封乾两日前就已经降了。城内百姓厌战情绪严重,几乎全部闭门不出。而这些,都是因为我。”

    过了很久,久到白举纲受不了快要崩溃,身后也还是一点声响也没有。

    白举纲终于忍不住回头,却看到宁桓宇安静的坐在桌前,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直直的盯过来,他不说话不哭更没有笑,似乎是对整个世界都无比迷惑,眼睛里写满了不解。看到白举纲转过来,他小心翼翼的笑了一下:“小白,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白举纲心猛的一揪,带着不知道是对谁的愤怒,提高了声音说:“我说,是我把你推到现在这个处境的!你面对的所有困局,背后都有我的功劳!懂了么?”

    宁桓宇咬咬下唇,惨然一笑:“哦……懂的。其实刚才就懂了。你就是说……你也……这样嘛。”他的质问已经近乎无力了:“你们都这样对我,我……哪里不好么?”

    白举纲急切的解释:“不是的桓桓!不是你不好,你很好特别好!可这不是你好不好的问题!是……是这个事情,它不对!”

    宁桓宇一言不发的看着他。

    白举纲无论如何都抵抗不了那样的眼神。他走到宁桓宇身边,单膝跪地,伸手扶在他的膝盖上,深吸一口气才说:“桓桓。你听我说好么,你别这样看着我,我特么受不了!”

    宁桓宇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白举纲只好低下头不去看他:“桓桓,你根本没想过这个世界多么险恶。我至今都觉得你做这个司令简直是个奇迹。”

    “你打仗很厉害,真的,我很佩服你,我就做不来。华晨宇曾经说你行军布阵调兵遣将,简直如有神助,每一个安排都透着灵气,并且当时不觉得,待回味起来才发现简直妙绝。”

    “可是这个世界并不是只要会打仗就够了。这几年封乾徐茂那些人暗里给你使了多少绊子你知道么?去年你处罚的那个在黔川城横行霸道的李元是徐茂的同学,他背地里想了多少损招要对付你你知道么?就连你守着的这一方百姓,他们被你保护的这么好,整个国土都沉沦在战乱中,他们却可以每天吃饱饭睡好觉,听小曲打孩子。可居然就连他们,都不领你的情!别人一打来,他们只想要他们的安稳,谁关心你要什么!”

    “这些事情我从来不愿意让你知道,桓桓,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我……我爱你,我一次一次的舍不得看你失望,我以为我可以永远帮你挡着这些东西。所以……所以你不要这样看我,你不能因为我没挡住这些明枪暗箭,就以为是我在伤害你。”

    “没错,是我接应华晨宇的人进来散布消息,是我带着饶威去劝降封乾,是我把城防图送出城。桓桓,再耗上一周,不需要我这些事情都会有人做。可我不能忍受别人一边背叛你,一边在心中笑你傻。我宁愿做这些的人是我,起码我能为我们留出一条退路,起码,你不会再是这件事情里,最痛苦,最煎熬的人了。”

    宁桓宇轻轻笑了,他伸手抬起白举纲的下巴,逼他看着自己的眼睛:“我傻,我笨,我蠢,我都知道啊。可是都到这一步了,你还把我当傻子么?再耗上一周这些事都有人做,所以你就可以做了是么?”

    宁桓宇死死的盯着白举纲:“说的好像你没有别的选择一样。我很好奇你和华晨宇到底交易了些什么?为什么你根本没想过把这些告诉我然后帮我。说到底,你没有选择我。”

    白举纲一着急,另一只腿也跪下来了,他捉着宁桓宇的手:“不是啊,不是的桓桓。我说了,不是你不对也不是我不对,是这个事情不对!我选你,不管别的选项是什么我都选你!可是你得明白,如果你要保护黔川的百姓,而不是那么几个破城门,你就不能赢。”

    “我在来到黔川之前,走过了很多很多的地方,我加入了一个先进的革命组织,我学到了很多很多东西,见过了很多很多的人们。桓桓,这不是你的错,可是军阀的覆灭是早已经注定的,是一定会发生的,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你爱民如子把黔川百姓保护的很好,可是黔川总会落到下一个统治者手里,你如何保证每一个人都如你一样爱他们?你什么都不能保证。”

    “能护他们永世安康的是一种秩序,一种法律,一种更先进的社会规则。桓桓,我不知道这是于湉和华晨宇能给黔川的,还是我和我的同伴们能给黔川的,但是我知道,这是你不能给的。”

    宁桓宇看着白举纲急切的想要他懂的眼睛,一瞬间竟有些出神。他从来没有这样认真的盯着白举纲的眼睛看,所以他也就从来都不知道这竟是这样一道好风景——干净,热切,带着无所畏惧和一往无前的劲头,以及看起漫不经心的深情。

    宁桓宇喃喃的问:“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

    白举纲把头埋到宁桓宇的膝头:“因为你说,你想要他看你行军布阵的样子。”他的声音里满满的疲惫和无奈:“桓桓,我已经自责很久了。如果我早一点试着劝你,也许不用打这一仗,不用这么多人流血受伤。桓桓,这已经违背了我的信仰。”他声音里满是悔意。

    宁桓宇怔怔的说:“是么?可是现在呢?现在怎么办?我还挺好奇你给我留了什么样的退路?”

    白举纲抬起头热络的看着宁桓宇,急切的说:“跟我走吧。我带你去看看在这个国家,别的人是怎么活的。我之前犯了一个错误,因为爱你的单纯,所以把你密不透风的护起来,是我太自私了。桓桓,你几乎没有离开过黔川,我带你去看外面的世界,好不好?我给你讲我听过的故事,我让你了解我的信仰,我带你去看看很多和我一样的人,他们的理智和疯狂。说不定,你会愿意陪着我,去实现我的理想。”

    宁桓宇看着白举纲:“你凭什么认为我会跟你走?哪来的自信?”

    白举纲站起身:“桓桓,如果我现在走到阵前喊出我的身份,那连华晨宇都保不住我。他们放着东北的日本人不顾都要剿共,比起你一个军阀,我想他们对于收拾我更为热衷。”

    他迎着宁桓宇惊诧的眼神说:“跟我走吧,别逼我这样做。我不想再一次背叛我的信仰。这很严重,比死还严重。”

    宁桓宇连生气都顾不上了:“你拿你自己威胁我?”

    白举纲满眼恳求的看着他。

    宁桓宇似乎是没想到他真的这么不要脸:“你凭什么觉得,你拿你自己威胁我,我就会跟你走?”

    白举纲说:“我没有任何倚仗,只好赌一下。”

    宁桓宇被这一早上的事情弄得无比茫然。每个说爱他的人都背弃他。可每个背弃他的人,都在保护他。

    白举纲说,我没有什么倚仗,只好赌一下。

    他竟不忍心让他输。

    宁桓宇叹口气:“我没有原谅你,但是我们走吧。”

    

    华晨宇还不知道他心里念着的宁桓宇已经快被白举纲拐跑。正一改前几天小股出兵的风格,带了所有兵力倾营而出,直逼黔川城下,根据白举纲提供的城防图安排兵力,自己拉着于湉,带了一队人马跑到安远门下。

    封乾直接放人进来,华晨宇不耐烦跟他多说,问了宁桓宇人在哪,就骑了马去找。于湉好歹跟封乾多说了几句话,安抚了一下几位降将,这才策马追上华晨宇。

    两人到了宁桓宇住的地方,却没有找到人。华晨宇略一思索,低声咒骂,然后一挥鞭子,朝安上门的方向追去。于湉来不及多问,只得跟上。    

    安上门基本处于不设防的状态,只有几个哨兵在打盹。华晨宇出了城径直往西北方向追去,一路要么就是羊肠小道,要么就干脆没路,终于在半个多时辰以后拐到一条稍微宽了点的官道上。

    华晨宇勒住马,横在路上,一言不发的看着远处,直到能隐约看见两个渐渐走近的身影,这才扭头对身边的于湉说:“他们应该是从安乐门出城的,我估计了大概的距离,总算是赶在他们前面。”

    于湉叹口气:“反正你本意就是放了宁桓宇,又追上来干什么呢?”

    华晨宇不说话。

    

    白举纲显然看到他们了,可他既没有掉头,也没有绕道。

   “小白,这和我们说好的可不一样,”华晨宇一手紧握缰绳,一手持马鞭,拦在两人的必经之路上,跟白举纲说着话,眼睛却看着宁桓宇。

   而宁桓宇在观察于湉,于湉却盯着白举纲。

   白举纲被挡了路也不急,一手伸平横到宁桓宇面前,摆出护卫的姿态,另一只手不紧不慢的扯扯缰绳,勒住马,沉声道:“让开。”

    华晨宇皱眉:“你自身难保,扯上他做什么?”

    白举纲哼一声:“那你来说说,我为什么自身难保?”

    于湉突然出声:“白举纲,曾用名白先敏,中共党员,陆军军官学校三期毕业生,民国16年被通缉至今。”

    华晨宇瞪大了眼睛看着于湉:“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于湉斜睨他一眼:“当年他和阳阳的通缉令并排贴着,你说我记不记得住?你胆子够大的,不知道他什么来头就敢跟他合作,要是被那帮老头子知道,通共是什么样的罪名,你应该比当年的我更清楚吧。”

    华晨宇辩解:“我知道他的身份,不然我怎么放心他在桓桓身边。我只是不知道他来头这么大。”

    于湉叹口气,目光复杂的看向白举纲:“我是第二期的。”

    白举纲抬手敬礼:“学长。”

    于湉回礼。

    白举纲先回头给宁桓宇一个安抚的微笑,然后才回身对于湉说:“学长是来把我捉拿归案的么?”

    于湉还没开口,华晨宇抢先出声了:“你原本是打算拉桓桓入伙么?”

    白举纲笑了笑:“好像有于湉在跟前你就特别幼稚。入伙?跟谁学的黑话?”

    华晨宇撇撇嘴,扭头对于湉吐吐舌头。

    白举纲说:“我的一个前辈,孤身一人去了东北,他在那组织义勇军,杀了很多该死的人,也救了很多不该死的人。可惜我还没去找他,他已经就义了。”

    “我的一个同学,九一八那年,他对我说,我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但是我知道,有一颗子弹,日本造,三八大盖,在等着打进我的脑门。我不怕,因为在那之前,我这里有一千发子弹等着他们。可后来我发现他想错了,他既没有机会去把他的一千发子弹喂给日本人,也没有死在三八大盖的子弹下,打死他的那杆枪,是正儿八经十一厂的中正步。”

    于湉跳下马,微微低头:“我很抱歉。”

    白举纲看着于湉颇不自在的摸着自己背着的中正步枪,自嘲的笑了笑:“这当然不是你的错,学长。可是他们这么勇敢,我却婆婆妈妈。我已经背叛了我之前领悟到的所有东西。”

    宁桓宇一直安静的听着,这时却插话:“我现在开始好奇你领悟到的东西了,还有你刚才说要带我去看的信仰。”

    华晨宇立刻跳下马走到宁桓宇旁边,仰头看着马上的宁桓宇:“桓桓,你要跟他走么?你自己要跟他走的么?”

    宁桓宇迟疑的看看白举纲,然后低头对着华晨宇坚定的点了点头。

    华晨宇皱皱眉头:“可这很危险。”

    白举纲也跳下马:“我比你更在乎他的安危!可是我总不能看着黔川满城吃饱了饭就晒太阳的百姓,对他说,在这个国家的东北,我们的同胞正在经历难以想象的耻辱和压迫。我总不能对一个军阀的后代说,我们要实现共产主义,那是一个世外桃源。”

    “我要亲自带他去看!看看我们能做什么该做什么!我们生在这个时代,我们生在这个民族,我们就有这个使命!”

    “你们明白么?你们回头看看!黔川城就在身后!城墙上还有血,我们跟自己的同胞这样兵戈相见。”

    于湉轻咳了一下:“我少年从军,虽没有亲历五四,但胸中时刻装着民族,民权,民生三个词,不敢或忘。你有你的信仰,我有我的主义。白举纲,今天我第二次犯相同的错误,再次放走一个……赤匪。你们走吧。”

    白举纲翻身上马:“原来是孙文先生的拥趸。学长记不记得,建校时孙文先生的教诲?”

    于湉立刻坐直身子:“要从今天起,立一个志愿,一生一世,都不存在升官发财的心理,只知道做救国救民的事业。”

    白举纲点头:“我也很钦佩孙文先生。但愿我们有机会再见。”

    于湉点头。

    

    华晨宇却走上前摸了摸宁桓宇的马,仰头说:“桓桓,其实我不关心他们的信仰和主义。就连日本人想要亡我们的国家,我也不知道这有什么的。他们失败了,我们还是我们,就算他们成功了,也不过就是日本变成中国的一个省。满族人和汉族人打仗,中国人和日本人打仗,说到底都是自相残杀,我觉得没什么太大的不同,如果有一个地球之外的生物来看,就像我们看猴子抢山头一样。”

    “湉湉说过,他的理想,就是做一个先驱者,一个阵前兵。他要为他的党国和主义贡献一切。我并不明白这件事的意义何在,就像我不关心黔川城是由你来管比较好,还是变为中华民国的一部分比较好。但是我很喜欢他说这话时候的样子。我很羡慕有一件事能让他这样狂热,持续的长久的狂热。”

    “所以,桓桓,我只关心你是不是真的想要跟他走。这是不是一件能让你快乐的事情。”

    宁桓宇认真的点头:“你说的有道理,可是我身在其中,不敢置身事外。我愿意跟他走。”

    华晨宇看着他,半晌才说:“保重。”

    “保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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