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子

我干啦,你随意。

#楼诚#【世界以痛吻我】第九章·书信



第九章·书信


  明诚在巴黎并不十分顺利。

  但这其实是个好消息,因为他显然预见到了这样的不顺利,并且打算享受这样的不顺利。


  就像第一次走进学堂一样。他所面临的那些问题,看起来冷峻又严重——他要怎么对同学们做自我介绍,老师会不会不喜欢他,同学们会不会排挤他,那根黑亮的教鞭勾起了他很多不好的回忆,他的字迹一定没有其他同学工整漂亮,还有午饭吃什么——到最后他把每一个问题都解决的很好。他对自己很满意,每解决一个问题,都会有一种自己又长大了一点的感觉。

  就像穿过明公馆庭院,直通到正门口的那条路。


  在明诚很小的时候,他觉得那条路真长啊,对他那小短腿来说,长得要命。仿佛他要跑得飞快,才能在有生之年把它跑完。

  可是当大姐拎着行李送他出门时,他走着数着。

  不过三十步而已。


  长大是一件多好的事情,这表示他可以自己掌控自己的人生,他可以自由的选择解决,或者不解决问题,他可以用三十步走完曾经的长路。


  明楼国学启蒙,墨子信徒,崇尚兼爱平等。而明诚读的第一本哲学书却是叔本华,他信生存意志,信人生皆苦。

  所以不顺利的是对的,是正常的,是他应该面对的。


  整个欧洲都被金融风暴席卷,巴黎并没有幸免于难,法国的气氛压抑而沉闷。

  明诚在这样的气氛下,格外多的想家。他常给大姐写信,零零碎碎七七八八都会提到,就像日记一样,汇报自己的学习生活。虽然用敬语称呼,问到家里会说“您如何,大哥如何,小弟如何”,但语态中亲昵明显多于恭敬。虽然相处不多,可他实在用他独特的敏锐了解清楚了明镜。他愿意写,大姐愿意读。

  可是每次提起笔想要给明楼写信,就不知道该写什么了。他什么都想写,却什么都不敢写,更多时候还什么都不敢不写。


  他那些鸡零狗碎寄给大姐,大姐能从他自己做了碗牛肉面看出他想家了,也能从他同老师讨论“雅尔丹地貌”推知他最近心情不错,还能从他在街头和流浪艺人聊天明白他有些孤单。这都是他愿意同大姐分享的成长和思念,甚至是他计划传递回去的情绪,带着一点善意的包装。


  但是他怎么敢同大哥耍这样的手段。

  他无意中写一句“今天巴黎的雨很大”,大哥可能就会在心里嘀咕,西欧那种温带海洋性气候,天天吹西风,北大西洋暖流常驻,一年四季都湿润,小雨常有,大雨真罕见,这小子又在伤感什么?

  他再写“街头那个流浪画家是印象派”,大哥一定能立刻明白,他不务正业,选修了艺术美术,可能还会怀疑他是否会同裸体模特有什么往来。

  而他假如不写自己最近读了什么书,大哥又会十分清楚他的心虚回避,肯定依旧在读叔本华,就要离走火入魔不远了。

  所以还要不要说他最近参加了个读书会呢?他不确定大哥能从这里看出什么来,如果轻描淡写的提一句——法国的人们都更偏爱左系党派,可奇怪的是,与此同时他们又都对莫斯科没什么好感——大哥会由此猜到他的政治倾向么?


  明诚索性一个字也不给明楼写。一字一句这东西面对真正聪明又真正了解你的人,是什么都藏不住的。你选择写什么,又选择了不写什么,在那个人眼里简直无所遁形。你以为你不说他就不知道,其实他不仅看了你说的,还看出了你没有说的。甚至你的笔迹字体,书写习惯,都能清楚的反映你的心情和状态。

  明诚有点害怕被大哥看透。他就像所有二十岁的男孩子一样,自恋的同时又自我嫌弃,复杂激荡的多变情绪里,他最需要的就是独自品味。独自,他强调。


  他偶尔给明楼寄些礼物,和单纯的报平安的信。这边气候很好,不冷不热。老师很好,同学很好。我也过得很好。不到一页纸就打发了——还是用毛笔写的大字。

  他这时候还不知道,他正在企图躲避的默契和理解,是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人们,在经历了词不达意,相互误会,对接不良,难以理解对方之后,无比渴望的。

  多亏明楼原本就忙,而且人已经不在东大,收起他的信来要转手几人,格外麻烦,再加上他自己也不太敢给明诚写信而在心虚,所以才没有打电话过去臭骂他。


  这里的大学不用背国民政府规定的党义,政治风气较国内自由很多。明诚选了工科,学机械,还选修了美术,偶尔拿起画笔画水粉画玩。不要只学“有用”的东西,他记得大哥这样说过。

  读书会或者诗社都并不单纯。明诚被推荐读过了《工余》——九年前旅欧中国无政府主义者创办的刊物。也读过了《赤光》——旅欧共产主义青年团的月刊,最早叫做《少年》。还读了自己并不需要背诵的党义。他甚至读了连载在七年前的《少年》上的那篇有名的《一个无政府主义和一个共产党的谈话》。

  他牢记着明楼的话——你要看的足够多,学的足够多,才会有足够多的自由。他什么都看,并不因为相信一方,就同另一方敌对。也不因为不相信一方,就仇视,攻击他们。更多时候,他甚至不会固定的站在某一方,他心态开放,可以理解“不同”与“不合理”。

  但是在他心里有着分明的对错,他的是非观半点也不含糊。


  他关心家里人,于是更加关注国内情况。

  1931年的中国,就像一场蓄谋已久的噩梦,所有天灾人祸都集中在一个短短的夏天。

  五月份,蒋介石同汪精卫一系的“中原大战”持续了半年之久。三十万的兵力,听这个数字就已经能想到残肢断臂和死尸骸骨。

  七月份蒋介石对中共苏区发起第三次围剿。反扑和镇压交替,战事胶着了数月。

  七月底长江中下游豪雨成灾,大水席卷江淮流域8省2市,汉口堤防溃堤,大水造成的灾民占全国四分之一人口。

  站在异国的土地上,明诚看的更加清楚,也更加难以相信自己就在这样一个国家活了近二十年。

  她就像一个四处漏风漏雨的家,屋檐破败,家具陈旧,地板被泡得凹凸不平。他多想去抚摸她已经不堪重负的屋脊,房梁,窗柩。他想去给她的门框加固,想去装点她的门楣,想去重新铺设她的地板。可她看起来那么脆弱无力,好像轻轻碰一下就会轰然倒塌。

  他独自在异国他乡,对着那张满目疮痍的地图,多么的无力。连愤怒都找不到具体对象。


  大哥好么,大姐好么,小弟呢。他们有没有受战争的影响,水灾呢?灾民呢?都会影响到他们的生活么?大哥还能不能安静的读书?

  关于那些饿殍的想象则因为他类似的经历而更加容易移情。他同情他们,他懂得他们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时,该多么绝望。他太想去做些什么帮助他们,就像当年在那条路上,他伸手求助时,大哥为他所做的一切那样。


  直到九月份。

  日本在东北制造出“九一八事变”,侵华战争正式开始。

  奉天,四平,营口,凤凰城,安东,长春,直到齐齐哈尔。

  所有事情的发生都并不是无迹可寻。万宝山事件,满蒙生命线,再往前的田中奏折。

  明诚终于开始慢慢回味过来,大哥为什么一定要送他出国读书。他忍不住打电话回家,他想质问大哥,是不是不认同他可以共担国难,才送他出国。还想问他,为什么明明想要安安静静读书,却还要留在那里。


  他的问题太多了,他的同情,悲愤,伤感和冲动都挤在一起,他的怒气太大也太空了,所以电话终于七转八折接到明公馆,猛然听到大姐像往常那样,温柔又沉稳的“喂”一声之后,明诚控制不住自己,哭了出来。


  “阿诚啊。怎么回事?”大姐的周围很安静。并没有他想象的枪炮战火的声音。是了,明家在上海,大哥在南京,这两个地方如此安全,就算整个东北都已然落入侵略者手中,霞飞路依旧歌舞升平。

  明诚做了一个深呼吸,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大姐,家里还好么?”他问。

  明镜心中如何不清楚?她不再追问弟弟的情绪为何失控,只是温柔而又絮叨的用琐碎家常来表明自己很好:“不好!真是气死我了!明台又换了一个法文老师,他居然说之前的那个味道难闻,哭着闹着不好好上课,真是气死我了这个小混蛋!你大哥这个月又没写信过来,不过还算他有点良心,上周打了电话,说一切都好,就是想吃家里的饭了。我估摸着是南京那边受了点影响,粮食拿去赈灾了,没什么好饭,打算这几天过去一趟,给他送点吃的去。你在那边好不好呀?”

  明诚低声说:“大姐,我想回去。”

  “胡闹!”明镜严厉起来:“你要是清楚明楼为什么送走你,就给我老老实实的读书!不准回来,过年都不准回来!”

  四处都在打仗,轮船或者飞机听起来实在不太安全。

  明诚心里一沉,他的猜测果然被证实,大哥送他到法国来,确实不是心血来潮。他哀求道:“大姐,我担心你们。我想回去。”

  明镜却笑了:“傻孩子,别瞎想。局势虽说不太好,但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糟。我们都很好,你大哥送你过去,不过是希望你能安心读书,做个好学生,然后做个博学的学者,最后做成老学究。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在这方面她倒很了解明楼,因为她对明台也是同样的期待:“明楼爱读书,过两年说不定也会带着明台过去呢。放心吧。”


  明诚不太甘心的放下电话。他当然知道大哥对他的期望,可他也知道那是因为大哥就想要过那样的人生。

  他还记得大哥说过,最大的愿望,就是游学天下。在东大读经济,到北大读国文,去巴黎读艺术,到柏林读哲学。他说,假若世道太平,就一面帮着大姐打理生意,一面去四处求学,专门挑那些最无用,又最有趣的科目,古希腊史,拉丁语,古典音乐,现代美术,世界地理,全部都读到研究生,读到博士生。

  明诚的心第一次感到钝痛。大哥那样一个人,他有侠义心肠,有正义感,还有读书人的风骨。他可能在那样一个乱的世道里,在那个被内战和侵略者搅得永无宁日的国家里,安安静静读书么?


  1931年就快结束的时候,明楼辗转收到了明诚寄去东大的信,是一个泛泛之交的学弟到黄埔探望兄长时带给他的,他匆匆扫了一眼,迅速看完了那封没写满一页纸的信,就心不在焉的叠起来,继续去做格斗训练了。

  那封被他塞进怀里,带回黄埔,又带回上海收进书房的信匣子中,始终没有再打开读一遍的信这样写道:

大哥:

  我在这边很好。冬天,可是不冷。

  我新加入了一个诗社,同他们很聊的来,因为我们都最爱海涅,偶尔会读读叶芝,对波德莱尔保持冷静。

  有时我们也不读诗,做些别的。

  我听说了国内的情形,很担心家里。

  您最近在读什么书?依旧没有来巴黎的打算么?

  但愿我在这里,能为您打扫出一张安静的书桌。

  祝好。                                                                                                      

                                                    弟:明诚

                           民国二十年十一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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