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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干啦,你随意。

#楼诚#【世界以痛吻我】第三十章·旧梦

第三十章.旧梦

    「明!」苏珊小跑两步追上同伴,笑着打趣他:「你今天开会不认真,我从没见过你这样不用心。」

   明诚已经习惯了她非常不标准的法语发音,无奈的摇摇头回道:「我只是还没有适应,这里的节奏太慢了。」

   苏珊了然的压低了声音——这使她本不十分熟练的法语发音变得更加模糊难辨:「这里自然不能同军校比效率,可是你——泥在糊衍我。」

   大约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形容词,最后几个字她换到了中文,明诚没忍住,笑着用俄语回道:「好了,苏珊同志,我们可以用俄语交流,不是说好了,汉语是最后的选择么?」

   苏珊有些挫败:「我的发音又错了么?你们中国人的语言真的太难了。」她换回母语,立刻流利顺畅的表达清楚了自己的意思:「我们已经从伏龙芝回来半个多月了,你一直很棒,可你今天不太一样。」

   这话由她来说有点逾距,不过也并非不可理解,明诚眨了眨眼睛还是开口解释了:「我收到家书,有些担心家里人。」

   这下苏珊就不方便追问了,只微微点头道:「打起精神,加油。」然后挥挥手快步离开了。

   

   明诚并不急着赶路,他慢悠悠的往住处走去。其实刚才的话也不完全是敷衍共产国际的同志——就在他正拎着的包里,除了两个笔记本,一支钢笔外,还有一封遥远国度寄来的信。这封普遍意义上的家书中,写满了家长里短,它并非来自大姐或者大哥——这两个人出于各自的原因,更加愿意在约定好的时间与他直接通电话——如今只有明台,在时间和心境上都有条件去写一封要好几个月才能收到回复的信。

    

   明台和明诚的关系原本并不亲密。这世上有血缘关系的人们也不是全都能够相亲相爱,更不要说没有血缘关系又没有相处机会的两个人了。但是人与人的缘分真是奇妙,自打明台发现自己的法语和国语在应用上都实在太差,想请教大哥又总是捉他不住,就开始给远在法国的二哥写信了。他几乎每封信都要写到超重,零零碎碎无所不包,能想到的废话全部都落在信纸上了,还常常是几段法语夹杂几段国语,换个性急的来看不知道要有多头大。隔着时间和海洋,明台反倒和这个自己并不十分了解的二哥亲近起来——写信嘛,对于他们这样不远不近的关系,比面对面来得更加自然。他一封跟着一封的写,时常寄出去两三封才收到一封回信,也毫不在意。

   

   明诚回到住所,从包里取出那封信,展开。他又读了一遍,看看信的落款,已经是将近两个月之前了。没什么大事,除过他自己的近况(无非就是一边读书一边不想读书),大姐和大哥的近况(无非就是一天到晚的忙,连人也见不到),连阿香和老孟的近况都顺笔提了提。唯一不同的是,这封信里多了一个人的名字——

   「阿诚哥,你记不记得我上次同你说,大哥好似恋爱了。大姐也许还没发现,可他才瞒不住我。我前两天和同学去新邦书店——你大概还不知道,租界里新开了一家很大的书店,我和同学都很喜欢去逛——隔着书架听到大哥小声同她说话,一会儿叫她曼春,一会儿又叫她师妹,实在是非常可疑。我同学说,那是汪家的千金。阿诚哥,你知道我们家同汪家有什么恩怨么?我问堂哥,他也不肯告诉我。大姐总催促大哥找女朋友,可大哥明明已经谈了女朋友却不领回家见大姐,又是为什么呢?」

   

   明诚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问题。明家和汪家的恩怨他自然不曾参与,可是绝对比小少爷知道的多,大哥大姐并不避讳他,也隐约提到过。但是明台的生母却是因此遇难,不同他讲大概也是另有考量,明诚当然不会自作聪明的同他解释。

    如今,明诚是对信中关于大哥的内容不知所措。他很少允许自己想到大哥。他有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想,能不能想。他十分清楚,如今的他,一想到大哥就尽是软弱。他不会对自己正在走的路动摇,可犹豫就是软弱;他不会沉迷在对大哥的眼睛和气味的回忆中,可思念也是软弱;他不会嫉妒现在正在大哥身边的人,可做梦和幻想都是软弱。他对大姐和小弟的想念尽可以坦坦荡荡,可一想大哥,就开始心虚。

    明诚根本不知道这份心虚是因为大哥来自另外的阵营,还是因为他对大哥的想念确实并不单纯。   

   

   在过去的一年里,他学了很多东西。非常多,多到连他这样一个用短短一年就学完了整个小学内容,并且用这样的基础,在国中考出了连明楼都自愧不如的好成绩的完美学生,都觉出了吃力。而这也意味着,他非常忙,每天都塞得满满当当,停下来想一想家人的机会近乎奢侈。可是在这有限的奢侈时间里,他耗费了一大半在大哥一人身上。他不能写日记,一切的记录,尤其是对自己的分析和判断,他都不能写下来,于是放在脑子里想,翻来覆去,宛如魔障。

    依旧没有结论。

   

   明诚面色平静的把信收起来,然后走到窗边。楼下的水果店生意惨淡,门口的果篮稀稀落落的摆着,他扫了一眼,是非常规的集合信号,紧急约见——上一次收到这个信号,他失去了酒壶。

   不论如何,新一轮的工作开始了。

   

   明楼还不知道自己给弟弟了多大的困扰。他现在正面临选择。

    从谢唯善手里接过差事的时候,明楼确实没想到自己作为情报人员,除了要努力钻空子搞情报,还要更努力的赚钱。没办法,组织真的太穷了,如果连上海的联络站都束手束脚。那前线是什么情况就可想而知了。明楼认命。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也确实把接手过来的活计做得不差。

    乱世里要规规矩矩赚钱实在太难,可乱世里,如果不管规矩,只是要赚钱,对他这样的聪明人就会容易很多。他暗地里偷偷摸摸的抢老师生意,明面上却还依旧是汪芙蕖的得意弟子,汪曼春的好师哥。

    就前一阵,他还同曼春去书店,眼瞅着小姑娘买了一堆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抱了回家。坐在车上,曼春好兴致的随手翻书,司机走着走着开始按喇叭,嘴里抱怨:「一出租界,就四处叫花子,这路没法走了。」

    汪曼春连瞅也没瞅一眼窗外,只是随口敲打司机:「别按了,吵。」

    明楼沉默几秒,开口说道:「去年河北旱灾,紧跟着前几个月就发了蝗灾,说是颗粒无收也半点不夸张了,恐怕如今的中国,没有哪个城市会少了流民。尤其上海。」

    汪曼春终于抬了头,脸上带点笑意,眼里尽是星星点点的仰慕,歪头看向明楼,弯着嘴角说道:「师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呀!」

   明楼自然早就清楚自己这个小师妹,是万万不会为别人费半点心,所有的可爱都来自于她只在意自己,尽管所有的可恨也来自于此。听她这样回话,丝毫不觉得意外,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曼春嘻嘻一笑:「你带我去吃草头圈子呗师哥。」

    于是汽车掉头。

    说实话,明楼不讨厌汪曼春。不仅不讨厌,还很喜欢。她不善良,自私,不肯向无关自己的旁的事情多望一眼。可同时,她聪明,坦白,爱笑,很轻易就可以从令明楼难以理解的事情上获得快乐,而且好歹并不恶毒。

    她就是一个被宠坏的小姑娘而已。

    实不相瞒,他盼望大姐也被宠的这样坏。不善良,自私,有什么呢?他希望阿诚善良慷慨,只是因为他知道这样会更容易得到快乐。但是汪曼春,她不善良而且自私,居然也可以快乐。毫不吃亏的快乐,牙尖齿利的快乐,没心没肺的快乐,铜墙铁壁的快乐。

    真是让明楼嫉妒的快乐。

   

    所以此刻,他面临一个选择。他要不要亲手推翻这份快乐。

    明楼销毁了手上的情报,坐在书桌前发了会呆,然后起身出门。

    汪曼春穿了件毛绒领的长风衣,踩着短靴站在家门口。明楼下车,快步走过去:「干嘛守在这,多冷。」

    汪曼春笑嘻嘻道:「出来透透气,顺道接你的。」想了想又补充:「没有特意接你。」

    明楼扯了扯嘴角,到底没笑出来,只柔声道:「知道啦,领你的情。」语毕,随曼春一同走进汪公馆。

   

   汪芙蕖正使唤仆人给他煮雪水,捧着茶叶盒坐在玄关,一脸期待。

    明楼上前鞠躬,低低叫了声老师。

    汪芙蕖招呼他一起坐下喝茶。

    明楼摇头,依旧低声说到:「老师,我朋友送了点消息过来。」

    汪芙蕖这才看出他面色凝重,又想到他的身份,仔细品品他的话,收起了好心情,沉吟道:「随我来书房吧。」说完起身上楼了。

    「什么消息?」汪芙蕖在书桌前坐下,问道。

    「是二十四团的消息,老师。」明楼低着头。

    「二十四团?」汪芙蕖急切的追问:「二十四团怎么了?」

    二十四团。不用说哪路军,哪个师,他们都清楚彼此所说的二十四团是哪个二十四团。

    「二十四团被抽调到前线。您知道的,十九路军反了,唔——」明楼说的吞吞吐吐。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现在能称作前线的地方,都是成千上万的中国人裹在一起打,十九路军想去打日本人,所以反了。」汪芙蕖嘲讽的笑了笑,追问:「可不是说蒋主席哦不,现在是蒋委员长了——不是说他亲自平叛、势如破竹么?」

    的确是势如破竹。可对蒋委员长和战地报道来说是势如破竹,具体到每一个士兵身上,哪有什么势如破竹?子弹、刺刀、甚至重型炮,越要速战速决,越要「势如破竹」,就越会不分轻重的把这些倾泻到敌人身上。

    二十四团被抽调到前线剿匪平叛,结果副团长王耀居然深夜留书,说自己良心难安,领着几个亲信跑了。

    明楼低着头说道:「就因为是蒋委员长亲自带兵,我才能知道的这样清楚。老师,战时投敌是重罪,他们被捉回来,蒋委员长顾及影响,只说是逃兵,可还是当场枪决了。」

    汪芙蕖一听到枪决两个字,面色瞬间惨白,他一拍桌子想站起来追问什么,可却没能站起来,瘫坐在椅子上,嘴唇抖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过了半晌像捉住救命稻草一样急促的质疑:「怎么会呢?不是有军事法庭么?现在这个年代,怎么还会有当场枪决这套?不可能,这不可能的。」

    明楼同情的看着他。这位王耀,自然就是汪见素了。他去掉了代表自己家族的姓里,柔和的水字旁,把自己变成王姓,又把名从内敛藏拙的「见素」,改成了灼热炽眼的「耀」。他全然不顾家里人,一心奔着自己的良心去了。就连最后被执行枪决,也不曾提起自己的家族和父亲。这汪家的人,明楼叹气,这汪家的人细说起来还都挺像,自己在意什么,眼里就只有什么。像疯子一样。

    「我也希望是自己的情报有误,老师。」明楼抿嘴:「可您知道,蒋委员长亲自带兵的意思——」他没办法说下去,这件事对于他来说也同样是值得心痛的。他听到的是更加具体的经过和更加详细的描述——汪见素是如何说动亲信随他出逃,如何被捉回阵地,又是如何在死前高声笑语:「蒋公,蒋公,我的遗愿是有朝一日,您能调转枪口。子弹瞄着十九路军的袍泽,汪某实在瞧不上你们。」

    可这些事情,明楼一个字也没说。他没法对一个刚刚失去儿子的父亲,说他的儿子是如何铁骨铮铮舍身取义的。这些是所有人都爱听的英雄过往,可绝不包括英雄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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