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子

我干啦,你随意。

#楼诚#【世界以痛吻我】第十四章·选择

第十四章·选择


  明诚没有坐车,他沿着塞纳河,一步一步从第五区走回公寓。这条路的行人远多过刚刚的咖啡馆门口,更多过酒壶停下的那条街。

  他走在路的左侧,将自己沾了血的手藏进衣兜,逆着人流,冷风灌耳,几个年轻人跑过他的身边用法语高声喊了一句“火十字团万岁”,然后消失在拐角处。

  四处都是愤怒的年轻人。这个世界最不缺少的,就是偏激的,愤怒的年轻人——所幸这个世界最不可缺少的也是他们——几个小时之前他不也是一样么?明诚扯了扯嘴角,虽然没有受伤,但是胸口好像在漏风,酒壶在最后对他有明确的指令:不撤退,也不作为,等。

  他不知道自己要等的是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能等来什么。


  他越走越快,没多久就回到了塞纳河对岸的第三区,在路过楼下水果店时向内瞟了一眼——没有客人,老板正在打盹——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都很平静,这说明起码此时他的公寓是安全的。

  他进门,越过了客厅温暖舒适的沙发,直接上了二楼推开书房的门。书桌上收拾得很干净,抽屉里有一沓信纸,他取出它们,然后拿出钢笔,想要一点一点回忆从早上起的整个行动过程,整理思路。

  可是他没办法集中注意力,手指上的血迹已经氧化,慢慢变成黑色,像是一个被刻意留存的证据,又刺眼,又嚣张。

  他眉头舒展着,手指轻轻握着钢笔,就像个坐在教室第一排每节课都会做笔记的好学生。可是他的眼神茫然而慌乱,时不时的抿嘴,他忘记自己饿着肚子,更把给波亚奶奶送饺子的事扔到阿尔卑斯山去了。

  他有很多的不解和疑惑,这些不解和疑惑甚至不是来自这次惊心动魄的行动,他几乎不关心酒壶所说的“局”,或者那个重要的代号“冬至”到底是什么了,他满脑子都是之前没有想过的问题——要不要走下去,有没有意义。

  

  他知道,不论最后选择了什么,只要开始考虑这个问题,都代表着他的退缩和软弱,可他并不为了这个而羞耻,相反,他为之前没有想清楚就贸然闯入这个世界的自己羞耻。

  他在今天看到了足够多。这条路走下去,酒壶的结局几乎可以算是个相当不错的下场了。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他就会面对同样的事情!他拿枪对着别人,别人自然也会拿枪对着他。他不怕死,他当然可以死,为了他的祖国,他的主义,他的家人,他的大哥,甚至记忆里那个疼爱过他几天的孤儿院嬷嬷——只要他找得到意义,他当然可以死。但是他也更加贪生,那些他愿意为之而死的事物和人,都让他更加想要活着。

  所以他要规避这样的下场么?他应该去像大哥或者大姐希望的那样,乖乖读书,好好做学问么?他读机械,学成回国干实业难道就不是救国了么?就算现在退出,他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他没有的。他聪明——他知道的——学东西快,不该么?他应该听话的,他应该相信大哥的安排,他应该的!他要告诉大哥,他读下这个工科的学士,还要去读硕士。这才是他的路。他当然还能回家,他要回家。

  明诚扔下笔,几乎有些慌不择路的跑下楼,跑到电话旁边。

  

  “叮!铃铃!”电话先他一步响起。明诚反而被吓了一跳,不敢接了。他迟疑的看表,还有一刻钟就到下午五点了。他低头算了一下,国内就要零点了。哦,今天除夕。

  明诚有些犹豫的将手放在听筒上,却没有拿起来。他知道是大哥,或者大姐,可能小少爷会在电话里咯咯的笑,告诉自己他们年夜饭都吃了些什么,今年可终于没人同他抢栗子糕了。

  这些家常离他太远了。

  他手上还有血迹,明诚低头看了看——已经全部变成黑色,看不出是什么来——他又闻了闻,很腥。

  犹豫的功夫里,铃声戛然而止。明诚有些懊悔,转念又想把手洗干净了再打回明公馆去。

  可他刚起身抬脚要走向盥洗室,电话又响起来。

  明诚只好放弃,用稍微干净的那只手迅速拎起听筒。

  

  “阿诚?”是明楼。

  “大哥,”明诚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精神饱满:“大哥新年好!”

  “知道过年了,也不主动打电话回家,我还怕你在上课呢。”明楼抱怨。

  “我,咳咳,”明诚一时竟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嗯,我今天有课,刚回来。”

  “大姐已经去睡了,明台吵着要守岁也没撑到这时候。”明楼似乎是微微笑了一下:“你的饺子包的怎么样了?”

  “我——”明诚的嗓子有些干涩:“我刚回来,书还在怀里抱着呢。”他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血迹,厌恶的将手背在身后。

  “嗯,”明楼用鼻音发出一息温和而低沉的笑声:“最近在读什么书?”

  “读——什么都读。”明诚转移话题:“大哥,家里还好么?上海在打仗。”

  “都好。”明楼的声音里有一种让人心安的坚定:“大姐下午还派人送了劳军物资去前线。”

  “你们可以躲去南京。”明诚说的有些言不由衷。

  “大姐的脾气你不知道么?”明楼开玩笑:“嘴上说要我们安分点,远离危险。可是不看着她,我实在怕她端起枪去前线。”

  明诚勉强的笑了笑,听不出什么真心实意的快乐。

  “你生病了么?”明楼突然问道。

  “没,没有啊。”明诚否认,可不知道为什么鼻子却酸了:“我没有生病。”他小声说。

  “想家了。”明楼肯定。

  明诚无声的点点头。

  “你点头我又看不到,”明楼笑着说:“是不是在那边点头呢?”

  “是,”明诚也笑:“大哥怎么知道。”

  “猜的。”明楼侧过身子,在书桌上坐下来,他预感这会是一通很久的电话:“你最近在看什么书——不许转移话题了。”

  

  “我——我在法国,总要读读莫里哀吧。”明诚只好敷衍:“达尔杜弗,堂璜。”听起来无关政治更无关局势。

  “是么?”明楼不太相信:“那我该读桃花扇?”大家一起作戏迷。

  “——”明诚顿住,他想起大哥那杂货铺一样的书柜:“您不是早就读过了?”

  明楼低声诵道:“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他苦笑:“这不是正在读么?”

  是啊,我们不是也正在亡国么。大哥说得已经不算隐晦了,明诚小声“嗯”了一下。

  他把手从背后拿回来,再次低下头去看它,血迹就那样刺眼的爬在他的手背上,斑斑点点——是溅上去的,小军官的血,由他制造。

  手心则整个透着不详的黑色,那来自酒壶的伤口,这些曾经鲜红温热的血毫不留恋的从那个狰狞的伤口淌出来,带走了酒壶所有的生机。您也读桃花扇么?您是不是也为这个呢?

  ‘你看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是这点花月清根,割它不断么!’

  一部桃花扇,三卷四十折,大约只为了骂出这一句。

  电话里一时静默。

  

  再开口时明楼却说起别的来:“前一阵,南京的学生们都闹起来了,围在外交部,反对锦州中立区计划。”

  明诚想也没想便接过话题:“顾维钧倒是好意,就是骨头软了些。”

  明楼听他对国内局势十分了然,随口就来,不由想到南京那些激昂的学生们——同明诚差不多大,可没几个有明诚看得清楚,空有一腔热血,只会指着别人骂卖国贼——这才是我弟弟,他心里得意又担心,想了想说道:“对九·一八,政府的处理决定大约就是放弃军事抵抗,依赖外交交涉。顾维钧这个外交部长受足了夹板气。现在只盼着国联代表过来,协助调停。”

  “没有军事撑腰,外交无所凭借,国联又能管什么用?几个毫不相干的外国人——你知道么大哥,前几天他们从勒哈弗尔港出发,我偷偷找船员打听了,要先去伦敦,下来是华盛顿!不到五月份是进不了东北的。”明诚愤愤然:“这个所谓的调查团!”

  “救命稻草罢了。”明楼倒不怎么生气,他从最开始就没抱什么希望。他下意识的看了看门口,把声音压低了些,却更加沉稳:“‘兼爱’和‘贵义’也要吃饱肚子才有力气讲啊。绥靖政策有诸多表述,道威斯计划不是也让法国吃尽苦头。西欧和苏联都自顾不暇装聋作哑。”他说:“我们只能靠自己。”

  “我们当然要——”明诚顿住,他知道自己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是什么。不论他想再多理由,留再多退路,都没有用。他胸中燃起万丈豪情,把之前的犹疑和退缩烧的干干净净,骨子里的硬朗和倔强逆着恐惧和不安钻出来。那条路一片坦途,容易,轻松,安全——可是去他的,我偏不走它。我知道这条路凶险,磕绊,还要背负罪责——可是我不走谁走?酒壶正在死,那是我管不了的事。而我正在亡国,没有人能把我赶走,让我置身事外。

  他再次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缓缓把它放在自己胸口,一字一句的说:“要靠自己。”

  这句话一出口,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停下脚步,哪怕回不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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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掷硬币之前,我们就已经有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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