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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干啦,你随意。

#楼诚#【世界以痛吻我】第八章·嬗变

第八章·嬗变


       明楼进了黄埔才知道,这里诸多事务都远超他想象。

  他甚至难以用精确的语言来描述清楚自己的同学到底是一群怎样的人。他们多数来自长江流域的小城镇和乡村,在破碎的中国长起来,他们的父母或者他们自己就曾经是愚昧蒙蔽的清末的一部分。他们从小就听各种各样的乡土传说,听水浒传,听瓦岗寨,他们熟悉曾国藩和左宗棠,他们多少是有志向抱负的,都懂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们走进了学堂,还走进了黄埔,他们看着这个向黑暗中沉沦的中国,愤怒并且焦急。

  他们的年龄跨度很大,有的是学生从军,有的却是上过战场见过死人的。明楼在这里接触了很多他从没见识过的人,也学到了更多他原本难以想象的本领。

  1931年春天,明楼从入伍生专为正式学员,开始更加系统的学习党国军人需要的一切知识。

  

  白区地下党的工作一向要求社会化,职业化,尤其明楼这样的情况,潜伏周期难以想象的长。军校紧凑的生活几乎榨干了他的所有精力,甚至有时连着好几周都忘记给大姐写信。上线很少联系他,似乎对他无比放心,又好像压根已经忘掉他。那些来自小城市,来自集镇,来自乡村,或者来自战场的同学们,他们口中那些艰难的讨生活,习以为常的逃荒,和不过几百公里外的死人堆,都真实的压在明楼充满信仰和原则的年轻的灵魂上。这些东西由当事人讲出来,比陈秉这个旁观者更加震撼。

  他需要一个老师,他需要一个战友。他有问题,一些在黄埔已经找不到答案的问题。他用很多没头没脑的问题不断叩问自己,就像在坚持一种痛苦的修行。

  直到四月底,他利用短暂的假期离开学校,找到了原本的联络点——那是一个茶庄。可之前的联络员已经不见踪影,他试探着对生面孔的店员说出了切口,可对方只是木讷的看他一眼。

  无人应答。

  明楼第一次觉得这样心慌。他走出茶庄,走到大街上。

  太阳很大,但并不晒。可他觉得自己被烤的很焦灼。

  走出去不远,一只手拍在他的肩头,明楼回头,一个他几乎已经想不起名字的人站在他身后,意味深长的说:“好久不见。”

  明楼皱皱眉头。上次见谢唯善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他连这人是否还在东大读书都不清楚。明楼对这个同学并无好感,只记得他说话轻浮夸张。

  “好久不见。”明楼在心里寻找着告别的理由。

  “天气这么好,冬衣都收起来了吧?”谢唯善说道,他的语速依旧像之前那样轻快,声音里带着好听的上海口音,尾音微微上挑,似乎心情不错。

  明楼心头一震,这是去年四五月份的公共切口,早已经弃之不用了,为什么他会突然说起?他迟疑了半秒钟,并没有回复对应的答案,而是装作毫不知情,随口寒暄道:“没有啊,这天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又凉下来了。”

  谢唯善颇有些赞许的看他一眼,然后从身上掏出半页纸张,撕破的痕迹十分粗糙,上面有铅印字迹,“公会郑伯于郲,谋伐许也”,“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敢以此规”之类的东西,勉强可以辨认出是《左传》。

  明楼舔舔下唇,伸手就要去掏自己的半页纸出来。

  谢唯善轻声说:“别,不安全。同志,跟我来。”那声音沉稳而清晰,就好像换了个人一样。

  明楼心下几个念头急闪,不再多说,低下头跟着他。

  

  这次到的却是个酒肆的后院,前厅吵吵嚷嚷正在斗酒吃饭。明楼终于有机会拿出他的半页左传,又接过谢唯善手中的,正好拼出完整的一张。

  “那个据点半个多月前被端了。所有联络人员……全部牺牲。”谢唯善轻声说道。

  明楼一惊,站起身追问:“怎么会?”

  谢唯善惨然一笑,示意他坐下,然后才缓缓说道:“魔术师被俘,继而叛变。不仅上海组损失惨重,整个白区,我们的据点被拔掉了十之七八,向总书记也因为他的叛变而被俘,周书记已经紧急撤离。”介绍了大体情况,他这才细讲:“魔术师真名叫做顾顺章,出身青帮,做事狠辣,他的叛变极其危险,因为他掌握着几乎整个白区的部署,他清楚我们在苏皖的大部分联络点,整个白区,西起宁芜,东至凇沪,南抵浙西,北连江淮,因为他的原因,几乎所有的据点都被连根拔起,联络员被俘,秘密工作的内容被曝光,前后不过半个多月。明楼,我们以后的工作将难上加难。”

  明楼想要消化掉这些消息,想要立刻镇定下来。他想要用自己引以为傲的控制力,让自己冷静,让自己有用,让自己同面前的人好好讨论一下眼前的局势以及他能做些什么。

  可是他做不来。

  他已经有了为信仰奉献一生的准备,他也想过自己随时可能为之付出生命,他甚至明白他的同志们,也都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但是他还不知道,他需要面对的是这样多无谓的牺牲,一个叛徒,一个暴力的执法者,一个严苛的执政党,一个不同信仰不同坚持的对立方,就可以这样堂而皇之的戕害他们。明楼有些木然,他的上线,他的下线,他有过一面之交的同志们,他有过共事之缘的战友们,他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明楼突然想到,上次的任务执行完之后,为了以防万一,再加上课业繁重,他和朱谨怀一直没有联系,不知道谨怀是否平安。转而又想,这次泄密是由上往下,所以他们这些联络员还相对安全,反倒是级别越高的地下党,越可能被顾顺章咬出来,比如陈秉。

  “谢兄!你知道老师……”

  “明楼,”谢唯善打断他:“不要问。”他温和的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别问。”

  明楼沉默。也许他知道,但愿他不知道。

  谢唯善看着明楼,他清楚明楼此时的感受,因为这也是他经历过的。他的堂哥谢唯进,民国八年(1919)就到了法国,民国十四年(1926)在法国入党,他自小崇拜堂哥,受他的影响,他比明楼和朱谨怀都要更早的接触这些事情,那时的他更加年轻,更加血气方刚,也更加容易误以为自己力大无穷。同明楼的隔岸观火不同,他真实的参与了27年汪精卫针对共产党的清除行动,他看着前一天还在同自己豪言壮语的战友被带走,反抗,以及被杀害。

  他其实不喜欢同志这个称呼,他知道这是志同道合,他懂这是“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他明白这恐怕是他在这场斗争里可以得到的最大财富了,但是他不喜欢,因为这同时是一个暗号,一个勉强可以在敌占区宣之于口的称呼,它表示着谨慎和隐蔽。他不喜欢。他更愿意称呼他的同志们为战友,他甚至渴望走上真实的战场,因为地下工作中,就连到了牺牲的那一刻,也不能有自己的名字。

  谢唯善给了明楼很长的时间用来沉默,过了好久才说:“我的代号是白蛇。”说着他自己笑了:“你喜欢的话可以叫我素贞。”

  明楼知道这个代号,级别不低。也领会了他用玩笑缓和气氛的好心。起码已经可以肯定,谢唯善绝不是他印象中那个样子。

  “你伪装的很好。”明楼在漫长的沉默后恢复了状态。

  “那不是伪装,”谢唯善笑了:“那就是我,假如太平盛世,我就做一个那样的人,每天围着蝇头小利,谁看起来愿意请我吃饭,我就多跟他说几句好听的。”他调皮的眨了眨眼睛。

  “我的代号是眼镜蛇。”明楼说道。

  “我知道。”谢唯善拿起面前的茶壶,给明楼倒了杯茶:“所以,我们估计很有做亲密战友的缘分。”

  明楼端起来喝了一口,苦得差点直接吐出来。那茶是凉的,茶杯不小,涩味实在难以回避。

  谢唯善还要给他添茶,明楼摆手:“不不不,不用了。”

  然而茶壶还是在茶杯上点了几下头,茶杯又一次满了。谢唯善做了个请的手势。

  明楼没有端起那个茶杯:“直接说吧。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真正艰苦的斗争是什么吗?”谢唯善的眼神暗下来:“周围一片黑暗,你一个人,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没有同行者。”

  明楼安静的看着他。很奇怪,在军校的时候他有那么多疑问和不解,他有那么多的犹豫和不安。但是坐在这里,听着谢唯善的话,他一点一点安静下来。

  “你今后的工作环境就是这样,明楼。”谢唯善的眼神里有悲悯和安慰:“我们的潜伏需要更加彻底,之前小而密集的联络方式将不属于你了,你将要保持长久的缄默,身边没有任何‘同志’,最好能忘掉你是谁,如果没有到可以暴露的时候,你就会一直是他们。明白我的意思么?”

  出乎意料的,明楼很镇定的点头:“明白。”

  

  “我明白,”明楼端起茶杯——他更愿意把那个叫做小茶碗——面无表情的喝掉了那碗苦茶:“最艰苦的地方在于,我随时可以选择放弃。你愿意听听我是怎么走上这条路的么?”

  谢唯善很感兴趣。

  “我有一个问题,一直都有。”明楼拿过茶壶,给自己和谢唯善都添上茶水:“从小就有。”他说话的时候有一种不紧不慢的姿态,很让人信服,他的声音悦耳,再枯燥的内容都不会让人心生厌烦,何况他讲话的内容丰满有趣:“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苦难。我父亲过世的时候,家姐收养明台的时候,阿香被叔父卖到明公馆的时候,还有阿诚,他喊不出话,用嘴型对我说救救我的时候,老师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什么的时候。每当这些时候,我就十分疑惑,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苦难?为什么这些苦难有这样多的面目?我读孔孟,也读苏格拉底,甚至还有经文佛法,可是它们都不能解开我的疑惑。轮回或者报应,都不是我要的答案。”

  说到这里他停下了,起身去拿了保温瓶过来,将旧的茶水倒掉,茶叶的残渣也拨弄出来,然后倒了白水在茶壶中,又不紧不慢的添进两人的茶碗内。他确实已经完全消化了坏消息们,找回了自己的节奏:“你知道我在哪里找到了答案么?我读到一本书,它说,事物发展的根本原因在于其内部的矛盾性。矛盾双方又统一又斗争,促使事物不断地由低级向高级发展。我知道是这样的,有这些苦难是因为我们在期待更多快乐。快乐和痛苦必须相生相伴,漂亮的青花瓷瓶一定是易碎的,否则它就没有那么宝贵。”

  谢唯善长出一口气:“辩证唯物主义哲学。”他笑:“你可真是……”

  明楼也笑,不过笑得有点苦涩:“我不过一个乱世中的书生,照家姐的愿望,最好就乖乖做这个书生。但就是因为读了点的书,我知道这个世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我的国家不应该是这个样子。我们的政府不应该是这个样子。这里的每一条街道,前面正在斗酒的每一个食客,甚至这茶壶里的水,都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佛家说修来世,道家讲过今生。可我都不信。我递上入党申请书的时候,老师说了一句话,‘我只希望每个人都明白,什么才叫做最终的胜利’。我信的,就是这个最终的胜利。我信就算我看不到,它也一定会来。”

  谢唯善很少见的红了眼角,他伸手拍了拍明楼的肩膀,这样长期的潜伏任务,必须要交给最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你是我所见过,最适合这个位置的人。我们不谈信仰,不说追求。我只问一句,山河破碎,有谁真正的,全心全意的,在想办法收拾它?”

  明楼端起茶碗同他一碰:“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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