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子

#楼诚# 【世界以痛吻我】第三章·同窗

第三章·同窗

　　

　　明诚天天看报纸，时局动荡，每个人都需要敏锐的嗅觉。所以这么一个短短的标题里，“俄国”和“无产阶级”这样两个极度敏感的词立刻被他察觉了。且包裹在这样的皮囊里，尤为可疑。

　　明诚飞快的读完那篇文章，然后不动声色的将那几本书收在书柜下层的暗格里。

　　

　　第二天明楼起床用早饭，大厅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他随口问：“书都收好了？”

　　明诚点头称是。

　　明楼也只“哦”了一声，就说起自己开学报到的时间，末了又轻飘飘的抛出一枚炸弹：“我找人打听过了，这附近有间国立中学，你年龄正合适，也有了些基础，又正赶上开学，”他看了一眼阿诚的表情，见一切如常才拍了拍手边的文件袋继续说道：“会用到的文书都在这里。这几天你自己去办手续，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我。”

　　明诚盯着那个文件袋看了几秒钟，专属于十六岁那幼稚的敏感和愚蠢的多疑全涌出来了，在大哥身边实在是他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日子，所以一旦有了变化，他就会难以自控的想，大哥不愿意亲自带我了么？他抿了抿嘴，放下手中的筷子，垂头道：“大哥用心良苦，明诚不敢辜负。”

　　他说的不甘不愿，明楼有点惊讶：“你不想去？”　　

　　明诚微不可见的点点头。

　　“不想去就算了。”明楼的脸色变了变，可半晌就恢复了，也似乎没有劝说的打算，只是把文件袋推到一边，三两口吃好饭去了书房。

　　明诚摸不准大哥的意思，又吃几口，已经没什么胃口了，于是也放下筷子。

　　

　　明楼去学校报到是在两天之后。他把书箱扔给明诚，自己一身枣红色中山装潇洒帅气的走在前面。进了校门没几步，就遇到了两个国中时候的同学。

　　寒暄两句，其中一人笑眯眯看着明诚问道：“是你朋友么，明楼？”

　　明诚的心一下子提起来。

　　“不，”明楼摇摇头，侧身看了一眼忐忑的明诚，这才说道：“我弟弟，明诚。”

　　那两人见他说的亲密，忙上前打招呼，相互介绍。

　　这是明诚第一次见大哥的朋友，他心里突然一种真正走进这个人生活的确定感，就好像得到什么保证一样。他仔细的打量这两个人，先前说话的叫做谢唯善，长得很精神，戴金丝边眼睛，穿灰色中山装，眼角笑纹很深，看起来十分和善；另个人叫做朱谨怀，样貌普通，眼睛不大不小，鼻梁不高不低，嘴唇不薄不厚，身量不高不低，就连说话寒暄也不亲不疏，只有一身和明楼极为相近的书卷气让人顿生好感，明诚多看了他好几眼，生怕下次见到忘记他样貌。

　　谢唯善见明诚唯唯诺诺的跟在明楼身边，像个小书童似的，介绍打招呼时又拘谨迟钝，心里觉得好笑。明楼敏锐果决，能说会道的声名在外，他姐姐明镜更是杀伐果决，大将之风，还有个唤作明台的弟弟，调皮捣蛋，四处作乱，怎么这样一家人里，会有明诚这么个木讷寡言的？年初听说明家收养了个仆人的孩子，现在看来，非眼前这位莫属。

　　他却不知道，明诚看起来谨小慎微，不过只是害怕自己前两天不愿意去上学，惹恼了大哥而已。

　　朱谨怀却很欣赏明诚的样子，多问了几句爱读什么书，会不会什么乐器。

　　明诚一一答了。明楼接过话头说道：“谨怀，我记得你小提琴拉得极好。前阵子我陪家姐去剧院听了一场交响曲，震撼极了，你们音乐家的手指简直可以刺透身体直接捏住人的心脏。”

　　朱谨怀谦虚道：“我还欠火候呢，我姐姐才真正厉害。你们去的是哪一场？C小调第五交响曲？”

　　明楼点头：“是这一场。剧院从德国请来的乐团。”

　　朱谨怀羡慕道：“啊！我没有买到这一场的票！这部交响曲的第三乐章是我最爱！小提琴部分虽然少，但十分灵活精巧，”他说到自己的爱好，情绪也明显活泛起来：“我一听说有这个就开始打听票了，可是刚赶上申请学校，还有考试，实在可惜极了。”

　　明楼笑吟吟的回道：“奇怪，世人多爱第一乐章，偏你喜欢第三章。”

　　谢唯善插嘴玩笑道：“他就爱同大家不一样。第一乐章力道强劲，主题鲜明，动机纯粹，无比的振奋人心。而第三乐章压抑动荡，我尤其不喜这一章。”

　　明楼和朱谨怀相视一笑，都不回话。

　　明诚站在一边有些尴尬，那场交响乐他没有去，就算去了也听不懂。所以这三人聊的愉快，但对他来说就如同在说外语一般，鲜明的隔断和差别，让他十分沮丧。

　　

　　明楼处理好在学校的事物，又差明诚去买了菜，回到家也不和他多做交流，径直进了书房，关上房门之前淡淡的吩咐道：“阿诚，今天的饭做淡一些，我胃口不太好。”

　　明诚愣了一下。最近两天大哥的态度都是这样，但今天，当下，尤为明显——好像没有生气，可就是不同自己多说话，也不过问他的学习状况，有没有遇到什么问题，更没有推荐书单给他，就连叮嘱他做事情，也不像之前那样有历练的味道在里面了，好像只是单纯的当他是个下人一般。

　　明诚终于有点慌了，他觉得自己实在太蠢了，为什么要质疑大哥的决定呢？有什么讨价还价的资格呢？大哥需要他做什么，他就应该做什么。

　　他麻利的做好饭菜，端去书房，放到明楼左手旁，然后垂手立在一边。

　　明楼放下手中的书，把饭菜拉到面前，吃了一口才想起面前还站着一个人似的，抬头说道：“你也去吃吧，不用管我了。”

　　明诚说道：“大哥，我……我想去读书。”

　　明楼心不在焉的瞟他一眼道：“不用勉强，不想去就算了。你做饭挺不错的，读书太浪费了。”

　　明诚这才切实的感受到大哥的怒气，他就算之前还有几分不情愿，现在也全部变成了渴望，就好像这是唯一一个能让大哥重新对他青眼相加的机会了，他带了点哭腔说道：“大哥是我错了，我想去学校读书。”

　　明楼依旧在吃，漫不经心道：“你但凡有一点不情愿，我都不会逼你，想清楚了？”

　　明诚连忙道：“想清楚了。”

　　明楼把筷子一放，站起身来。他本来就比明诚大了两岁，明诚又很长一段时间营养不良，所以此时两人身高很有一些差距。他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个自己捡回来的弟弟，然后哼笑一声道：“迟了阿诚，那些文书我已经烧了。”

　　明诚感觉晴天一道霹雳砸在自己头上。

　　明楼继续说道：“你想要我亲自带你？那我给你上的第一课就是，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随时，随地。”他的眼神不再是平时的温和沉静，明诚被他盯得几乎要哭出来。

　　“你知道自己犯了几个错误么？”明楼丝毫不留情面的训斥道：“阿诚，一年前我跟你说过什么你还记得么？我不需要一个时时刻刻跟着我的下人。半年前我为什么要你叫我做大哥？因为我看到你抬着头，你直起了腰。你现在过得不错，这个不错不是因为你叫我做‘大哥’，而是因为你在为你自己活。你学这些，不是因为我或者大姐需要，甚至我不希望是因为这样可以报复桂姨。”他盯着阿诚的眼睛：“你学的每一个字，都能帮助你获取更多的信息和知识，你读的每一篇文章，都能让你更加了解这个国家，你看的每一本书，都在提醒着你这个世界的多样和多变。我对你寄予最殷厚的期望，这个期望就如同大姐对明台一样。我们希望你们，可以自由的选择自己的人生。”

　　“而你在做什么？”明楼气的声音发颤：“你在那里讨要我的关注，就像一个婴儿在要奶喝！就连刚刚，你走进我的书房，也不是明白自己错了，而是你受不了了！明诚啊，你从第一天就察觉到我拿你当下人使唤，到现在整整三天了，为什么今天有胆量过来找我了？”

　　明诚被明楼的话搞得羞愧极了，他低声说：“我不知道。大哥，我，是我昏了头。”

　　明楼冷哼：“不知道？我告诉你，因为今天在学校，我给同窗介绍了你是我弟弟。你终于明白了我不是为了甩掉你这个麻烦才要送你去学校。我们的阿诚少爷，终于知道我是真的把他当做亲兄弟。”

　　明诚心里五味陈杂，又感动又愧疚，更加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不知道，其实明楼心里也不舒服，对明诚的小心谨慎又生气又心疼，这是个从没有伸手讨要过糖果的孩子，他不是那个明台小少爷，会哭会闹会抢，更不是他明楼大少爷，会算会争会夺。他格外珍惜自己如今的一切，他的所有本子上，都工工整整的单写了一个‘明’字，就像在提醒自己，阿诚不重要，为了明家学习。

　　明楼坐回书桌前，声音也终于温和了一些：“我看到你藏起来了那几本书。”

　　明诚有些恍惚，不明白明楼为什么突然换了话题，半晌才意识到他是在说那几本“禁书”。

　　“不用这么紧张。不过是另外一种想法和活法罢了，你看的多了，也就知道这世界上有很多信仰和信念。没有对错之分，只有我们信不信的区别。那天看到你在读叔本华，怕你过于悲观，所以希望你多读读别的。你要看的足够多，懂的足够多，才会有足够多的自由。”明楼的眼睛里终于没有了怒意，他认真的说：“我对你有期望，就像大姐对明台那样。我希望你做一个学者，有丰富的学识和心境，足以应付一切外压内患。但是我不会干涉你的任何选择，只要你确定，你深思熟虑，可以为可能的后果负责。”

　　明诚不合时宜的想，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被自己这样好命的遇到。

　　明楼见明诚依旧不说话，心里竟有点忐忑，暗暗琢磨这一剂药自己是不是下得太狠了，正犹豫要不要现在就把文书拿出来交给明诚，就听他说道：“大哥教训的是。”

　　“咳，”明楼放心了，又问道：“那你现在要怎么办？文书已经烧了，还要上学就自己去联系，自己去申请。”

　　明诚坚定的说：“我明天就去。”然后补充：“我自己想办法。”

　　明楼终于满意的点点头，然后暗自盘算，是要今晚就偷偷把文书放在客厅的桌子上，还是明天早上再去。